远子专栏 ✪ 在人间

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已经整整一天了。当她回头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地冲她微笑点头,像是在乞求些什么。她想起前夫,十二岁那年被大伯卖到陈家时,那个男人的脸上也挂着这样憨厚的笑。直到夜里他带着一身酒气扯掉她的内裤时,她才知道那笑声是藏着刀子的,能直接插进肉里。而在白天,她竟有些沉醉,毕竟所有人的脸上都堆着笑,连大伯都不再拿眼睛剜她。她和同村的玩伴从一地猩红的鞭炮渣里仔细找出尚未引爆的火药,用香火把它们点燃。

她一度以为那个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经历四次逃婚之后,即便走在人头攒动的深圳街头,她也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确认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每一双无意间投过来的深邃眼眶都会让她心头一惊。她从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好像所有的暗处都藏着人。她很后悔没有听姐姐的话,现在婚已经离了,失联多年的母亲也已经找回,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是团圆了,还折腾些什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整个国?已经有不少老乡指责她把重庆人的脸都丢尽了,居然当着媒体的面说出那些不堪的话,简直就是重庆罪人。

当她成功得到法院的离婚宣判之后,在那个五百多人的“巫山童养媳”通讯群里,姐妹们打出各种喜悦的表情,替她感到高兴。然而得知她并不满足,还想告前夫强奸罪,想让大伯、媒人、小叔子、派出所民警等相关人等受到惩罚时,她们又纷纷表示不解,指责她不懂得适可而止。我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是已经自由了吗?她也想过退让,但一想到这些年噩梦般的遭遇,恨意就占了上风,她一定要出一口恶气。最后,她被管理员踢出了群。

十四岁那年怀孕之后,丈夫的老舅妈告诉她这么小有孩子很容易流产的。她当年也是这么大岁数,从田埂上跳下去捡草帽结果孩子就掉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小眼睛老人是村子里唯一当着她的面抹过眼泪的人,不过很难指望这个经历过大饥荒的人真正同情眼下这个有吃有穿的小媳妇,有一回夜里她翻墙逃跑就是被老舅妈给抓住的。但是老人的这段回忆对她而言就像一剂祖传的秘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一次次地从田埂上朝地里跳,到最后甚至直接像战士卧倒一样往下栽,嘴里吃了不少土,但肚子还是一天天鼓了起来。

生孩子的时候很不顺,疼了两天两夜。接生婆说要保住孩子只能剖腹了,于是叫来丈夫和婆婆,一人摁住她的一条腿,又找来刮胡子的刀片横切了一道口子才生下来。是个只有三斤重的女孩,哭声微弱得像是从邻居家传过来的。婆婆一脸不高兴,盯着婴儿看了半天,忽然又哈哈大笑:真是会生,这么小,你看这手指,像虫子一样。接生婆用尼龙线在伤口上随便缝了三针,就赶到下家接生去了。

同死相比,她更畏惧生。她以为自己会失血过多而死,可偏偏又活了下来。自杀只是一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村子里比她命苦的人多的是,但大家都照常过日子,时不时还要用过去的苦来对比如今的甜。即便是精神失常的母亲拿锄头杀掉父亲、又被大伯吊打多天之后,也只是逃到外地,从未想过轻生。当姐妹俩在邻县的山洞里找到母亲时,她看上去居然比以前还要胖一点。她当然也想过要继承母亲那股野蛮的斗志,但她的胆子太小了,连梦里的谋杀都会把她吓哭,哭醒之后还要克制自己的泪水,生怕被丈夫看出端倪。

于是她把希望寄托于政府,村里人也都说上头的政策其实是好的,只是下面执行的人心太黑。她开始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把精力都放在农活、家务和抚养孩子上。家人也开始松动,不再派专人看守她,她也被允许去镇上卖辣子了。第三次去集市的时候,她终于摸清了派出所的位置。民警是个年轻人,待她也很客气,做完笔录后找来法医做鉴定,证明她确实已经不是处女,阴道口还有撕裂的痕迹。只是等到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强奸犯是她的丈夫时,民警忽然脸色大变,埋怨她拿这种家庭纠纷来浪费警务人员的时间。丈夫出现在派出所门口时,她分明感到天都要塌了,直往民警背后躲。

她几乎是被丈夫揪着头发拖到家里的,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家人把她锁在满是粪便的牛棚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开锁,进门后往地上铺稻草,又把她抱到草垫上。借着月光,她认出那是小叔子的脸。她没有反抗,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不在乎多来几刀。只是自此以后她又多了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人,妯娌每次见到她都要骂一声“贱货”,恨不得把唾沫吐到她脸上。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十九岁那年,她产下了一个儿子。公婆一致认为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四千块的彩礼也算没有白花,而且成天像放牛一样守着儿媳也是很耗费体力的,便准许她和丈夫一同去广州打工。很快她便逃去深圳,和姐姐相聚,此后五年没有回过巫山。

靠打工挣来的钱,她有了新手机、新衣服和新发型,甚至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本来她是打算一直这样活下去的,直到遇到一个热心的社工,告诉她通过法律她是可以发声的,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成千上万个和她同命相连的女人。一开始她是心存疑虑的,她并不信任地方只相信中央,可是中央又太过遥远和抽象,社工也劝她不可操之过急。当地法院的离婚宣判终于抹去了当年民警留给她的阴影,她越来越频繁地回到家乡讨说法。当事情陷入僵局之后,社工又告诉她可以在互联网上引起更多关注。

事实证明这条路是有效的,12岁嫁人、14岁生女、19岁生子,这份悲惨的履历很快演化成新闻焦点,引来众多网友的围观。在一家媒体的陪同下,她再次回到家乡,去质问那些人的良心。然而,面对镜头,他们一点闪躲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并没有什么旧账可以清算。

大伯说,你们两姐妹住在我家里,我一个人养活八个人,容易吗?除了把你们早点嫁出去,我还有办法?媒人说,结婚还不是你自己同意的,是我把你捆过去的吗?未必我一个媒人还混账了不成?丈夫说,我也是受害者,当初你大伯说你已经十六岁了,我哪知道你到底多大?为了两个孩子,我完全可以抛开以前的恩怨,还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实在不行,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孩子的赡养费我也不让你出了。妯娌说,强奸?我还说是她强奸了我老公呢!你没有意,哪个能强奸你?只要女的不愿意,没有哪个男的能强奸她。舅妈说,陈家是天天守着你,也打过你,可那还不是因为你想跑,无缘无故谁会守你打你。民警说,巫山像你这样遭遇的人多了,哪个像你这样闹?强奸幼女的法案是这两年才有的,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呀!政府也派人来做思想工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只是对她没好处,对她的孩子也不利。两个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如果陈坐牢,将来他们也不能考公务员了,会恨你一辈子的。

一时之间,她似乎真的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好像只有她离开了这座县城,人们才能继续他们的中国梦。如果不是记者的坚持,她都要连夜买票逃回深圳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记者连招呼都没打就退房离开了巫山。走出宾馆没多久,她便发现有人在尾随。她想大声呼救,可路上的行人一个个都遵循着既定的轨道,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表情,就好像这世上一切的卑鄙、阴暗和痛苦全都不存在一样。他们真的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吗?莫非她和母亲一样也已经精神失常?

这些和前夫说着一样方言的人显然是信不过的,她打开手机向网友求助,大家纷纷表示愤怒和震惊。这些回复给了她力量,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作战,有一整支队伍站在她这边。然而很快,她便发现她的社交账号被禁止评论了,身后的一个人也变成了两个人。他们走过来像生擒猎物一样架住她,将她推入路边的小面包车里。有两个路人停下脚步指指点点,她仿佛听到他们在说“活该”。

虽然从来没有蹲过监狱,但她一下子就闻出了监狱的气味,小屋里有一床发霉的被子,一个生锈的瓷杯和一只断了脚跟的拖鞋–这下她终于落实她的罪名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铁门,期盼有人能破门而入,在手机被没收之前,她最后几条向公众发出的求救信息都是有定位的。

“你这两天火了,”看管她的中年男人一直在墙角玩手机,这时忽然抬起头来说,“有一篇《12岁那年,我被卖了4000元》的文章在网上被人疯转……但是不出三天,你等着吧,不出三天大家就会把你忘了。中国这么大,你以为你那点破事儿能激起多大的浪?女人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