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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昕按:前几天到贵阳王五监狱,会见李玉前,我却想起了颜福兵,他死在这个监狱。

伍雷此文中所写“颜青年”,即我和伍雷辩护的颜福兵。【救一个人等于救全世界】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开头的这句话至今深深打动着我。我们的当事人在我们的注目下突然死亡,我和伍雷既没能救颜福兵于自由,又感到他最后死得不明不白……悲

刑辩的艰辛(四)

伍雷

转眼,时光已经进入2017,而我,也已经是一名“被停止执业一年的执业律师”。物是人非后,初心不改时。我争取做打不死的小强,决心继续把我的《刑辩的艰辛》系列写下去,向社会各界介绍刑辩律师遇到什么,心里想得又是什么。

为这一件事,这几年我一直冲动着,我心里想,总有一天要把我的当事人经受的所有屈辱、暴力、绝望、痛苦、委屈、绝望全部写出来,我虽不才,但必须写。甚至我自己觉着,这根本不需要什么才华,甚至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泪水,只要冷静白描,忠实记录他们在这和谐盛世曾经畜生般甚至连畜生都不如的悲惨遭遇。似乎是,冥冥之中,上天就是命令我替他们说出他们自己说不出的苦楚,写出他们只会告诉刑辩律师的内心的苦楚。因为这些,太过残酷,他们竟然除律师外连老婆孩子都不会轻易告诉。他们甚至不会控诉,日子渐渐的远去,但冤情不会随风飘走,残酷的记忆会不会在他们心里越来越沉淀越来越残酷?人活天地间,总有声音,总有记忆,总有恻隐之心,孟子说,这是人与畜生的根本区别。我坚信,我说得故事会生根发芽。

可是,悲哀的是,我的一些当事人,生命已经逝去——他们已经死了,带着他们的耻辱,痛苦,绝望,死去了。

我始终走不出来,他们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作为一名刑辩律师,我知道这是必须忍受的心理历程,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些时候,你提醒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案子结束了,似乎这些已经和你无关,但似乎有一日突然有一声那人的乡音,一个画面,一段文字,某一个突然的似曾相识的场景,又会使你想起这些。我最痛苦的就是,无论自己处于多么高兴的心情,一下子想起这些,我就会立刻心情大乱,懊恼与悔恨,与愤怒,所有不良情绪都会来了。这莫非就是一名刑辩律师的必然代价?

第一个就是贵州的颜青年,他年龄和我差不多,身体健康,写得一手好看的楷体字,规矩又漂亮。

记得是在2016年春节前接的他的案子,因为他一审被判“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七八个罪名,上诉了。在这个阶段,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于是委托他的妹妹辗转找到我,请我给他辩护。

没有多少钱,但对这个曾经发生了“小河案”的地方继续搞黑社会案,我有些不平,决心帮助他,于是动员了好多律师一起参战。2016年春节前我会见了他。

在贵州的一个看守所,他对我说,看守所里人告诉他,他的案子天下只有三个人能够救场,“杨金柱、周泽和伍雷”,但是杨律师和周律师都比较忙,没能请得上,但我能够接他的案子,他仍然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颜青年向我说起他的案子。因为他所在的贵州凯里地区,开赌场的成了风气,领导参赌,企业家参赌,老百姓也有参赌,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好多领导也乐在其中。但有一天出了一件大事,一个输的一塌糊涂的人,把炸药包放在一个赌场桌子底下,把人都炸上了天,死了很多人(此事和颜青年当然无关,但他因此倒了霉)。公安部、省公安厅领导震怒,开始抓人。作为也在当地开赌场(麻将馆)的他,终不能幸免。当地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也被抓。颜青年因为和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关系好,就成为案件重点。案件起初是开设赌场罪名,但是直到最后拿到起诉书他才知道变成了“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七八个罪名。我们后来看卷之后,了解到本案除了开设赌场罪、行贿罪之外,那些罪名都不属实。

本案在侦查环节,颜青年自述遭受了残酷刑讯逼供。他连续几十天都被提外审,他甚至记住了看守所外不远处一个审讯基地的进门密码。他被打得遍体鳞伤,遭受非人的折麽。但所有这些,一审法庭都没有查清,他被稀里糊涂数罪并罚判了25年有期徒刑。

颜青年说到他遭受的刑讯逼供,说到“五马分尸”的酷刑,说到当时刑讯之下欲自杀而不能,泣不成声,这个我以后会详细写。他被关押了这几年,一直没有告诉他的母亲,他还有一个90多岁的老奶奶。我告诉他,你走错了路,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开什么赌场呢?不知自古赌场无归路吗?颜青年承认这个罪和行贿罪,但其他的都不是事实。我们日后所有律师的案卷分析也证明如此。

这个案子二审非常困难,因为二审根本不会开庭,在中国刑事案件你想二审开庭,本身就特别困难,那刑诉法上虽然条文写得明明白白,但假如你作为刑辩律师想要真正对此搞个明明白白,你恐怕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恐不得回归,恐要付出很大代价,轻则停业吊照,重则必然坐了牢。但好在参与此案二审辩护的律师包括徐昕、刘金滨、袭祥栋、刘金滨、黄佳德都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和贵阳中院沟通,据理力争。最后证明,沟通还是有效的。众律师去了不久,案子就换了审判长——此案二审的审判长最后竟然是“小河案”的审判长。也许二审法院不想重蹈“小河案”的旧辙,二审没开庭但颜青年的刑期改为16年,其余被告刑期减得更多。虽然也不是很理想——但这已经是和开庭差不多的预期了,我一直要求刑期至少减一半。

颜青年告诉我他会继续申诉。我答应他,一定尽量帮助他。2016年6月13日,他被交付监狱服刑。

无论如何想不到,2016年6月23日下午,竟然传来颜青年去世的消息。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我极为震惊!颜青年,看上去身体好的很啊,怎么说死就死了了呢?

至于死亡的原因,后来听说是肺癌导致呼吸循环衰竭死亡。我咨询有关专家,明确说耽误医治了。癌症虽然不能避免,但监狱当作普通炎症,又不允许家属保外就医,加速了他的死亡。

虽然我不懂医学,但我一直有个疑问,颜青年的癌症,和他受到长期的、残酷的刑讯逼供有没有关系呢?

颜青年去世时,儿子才三四岁。我每次会见时,他都央求我带着他儿子的照片。照片里,儿子在向他微笑着招手。

无独有偶,我的当事人还有一位湖南衡阳的蒋先生。这蒋先生50多岁,温文尔雅,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当地口碑很好,却也鬼使神差也被打成了黑社会,还是骨干成员。

我第一次会见蒋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湘雅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他的家人悄悄告诉我,蒋先生已是癌症晚期,生命在和时间赛跑。

病床上,蒋先生以微弱的语气向我叙述了他的奇耻大辱,他遭受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机录像、录音笔伺候着,听他讲。

又是一起完全虚构的涉黑案件,蒋先生说他自己所有的口供都是被暴力刑讯后被迫签字,甚至有时笔录内容他都不被允许看,看了也不准改,虽然笔录最后一页总是有“上述记录我看过,和我说得一样”。

惨烈处,是给他“上大挂”——做刑侦和刑辩的都知道,这是一个刑讯专用术语,就是把人双手吊起来,脚下腾空,此种酷刑,猪会嗷嗷叫,人会疼痛难忍,手腕都会变形。蒋先生昏迷了,有冷水不停泼上,这样生死不如的日子,持续了多天。昏迷后醒来,他喃喃的说自己快要不行了,请求医院救治,他们就声嘶力竭说他是装的,要到医院核实他以前的病例,然后却继续毒打。他说,自己曾经被打的不能翻身,甚至在看守所里需要同号喂食。

大约一年的时间,等发现是真得有严重疾病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直接从看守所拉进了湘雅医院重症监护室,紧急手术,打开腹腔,晚期,大夫知道手术已经无用,就直接手术缝上了。

我后来仔细研究卷宗,得出了蒋先生是无辜的内心确认,我在当地又做过一些走访和调查,知道蒋先生确实是一位好人,古道热肠,家庭和睦,家风传统,家教甚严,两个孩子二十多岁,朴实而又有教养,完全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类型。

我立即给审理此案的中级法院以及负责起诉的检察院去了申请,希望他们能够立即保全证据,到蒋先生处核实我取得证据,否则死无对证。我最后写到:你们假如不去,我和你们没完。还不错,中院、检察院都很认真地到蒋先生病床前取证,架起摄像机,态度诚恳又和蔼,核实了所有案件的问题。蒋先生很是欣慰。

实施刑讯逼供的,托人转过话来,说希望照顾一下,不要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是有意的,都是乡里乡亲。蒋先生拒绝了,阳光之下,魔鬼也会恐惧。

后来,我又去见过蒋先生几次,他一次比一次消瘦,最后,骨瘦如柴,气若游丝。每次,和我告别,总是试图抬手但又无力支撑;每次,总是对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待开庭,洗涮自己的冤屈,自己不是什么黑社会,他曾经反复说多么重视自己在乡间的声誉,对他的所有指控都是刑讯造成。因为蒋先生脸庞消瘦的皮肤紧贴骨头,他的眼睛,已经深深陷入眼窝,但每当说起他的案子,嘱咐我帮助他恢复清白,他的眼神却总是那么明亮,充满期待,充满渴望。

此案衡阳中院多次延期审理,蒋先生最终没有等到案子开庭那一天,含恨而去。他没有机会在法庭上诉说自己的冤屈。因为蒋先生死了,我也不能出席法庭为他的清白进行辩护。

蒋先生,普通一民,渴望司法公正,渴望洗清自身冤屈,但临死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作为他的辩护人,我知道他的内心对这个世界多么多么失望。我只求他,把那些实施刑讯逼供的恶魔们尽快收走,别让他们继续危害人间。

第三个就是福建少年林立峰。他是我的当事人,我却从没有见过他,是因为作为一起重大冤案申诉我们介入时,他几年前在服刑期间就已经去世了。我只见过林立峰少年的一张照片,眉清目秀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

涉案是1996年“4.26”绑架杀人案,案发后不久,公安局就张贴布告,宣告抓住“真凶”——黄兴、林立峰、陈夏影。《福清时报》以《撩开迷雾见真凶》为题对“4·26”绑架杀人案大幅报道。

公安侦破这个案子,只用了13天,案件审理和申诉,却用了19年。三个如花少年郎,在看守所里和监狱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年华。林立峰,2008年1月24日,在狱中因患直肠癌病逝。

案卷中被告人记载的刑讯逼供,同样残暴毫无人性,读案卷都会令人毛骨悚然。

申诉期间,我见过林立峰的母亲。林立峰的母亲向我诉说的是一个有关猕猴桃的故事。有一次这位母亲到监狱去看望林立峰,林立峰提出同监号有人家里寄来了猕猴桃,他吃了一口,感觉很好吃,希望母亲下次会见也能给他买些来吃。林母再次会见时,给林立峰带了猕猴桃,林立峰吃了一个,说真好吃。等再给一个的时候,狱警阻止了。说下次吧,没想到下次母子二人已经阴阳两隔了。这位可怜的母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泪水涟涟。

林母告诉我,他家的客厅里,一年四季供奉着猕猴桃。

几乎每个重大冤案冤案申诉期间,我们总是绞尽脑汁,想着办法给记者朋友们寻找些催人泪下的“与众不同”的故事,试图打动记者朋友们,给我们做些报道。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所以我记得。

福建高院开庭的时候,林母就紧紧的跟在我身后,怀里抱着儿子的遗像。冤案宣布平反,媒体报道的背景照片,都是林母抱着儿子遗像拿着无罪判决书在法院门口失声痛哭的照片。宣告无罪,同案其余两人陈夏影、黄兴众人簇拥着走出监狱,而这位母亲,却哪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就在昨天,陈夏影的父亲告诉我,陈夏影春节前就要结婚了,请我到福建喝喜酒,我在电话里祝福这历经磨难的一家人,真是不容易。我又想,我的那个逝去的当事人,少年郎林立峰呢?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他会不会不得癌症或者至少多活几年?会不会没有少年早逝?会不会今天正在侍奉年迈的双亲,大嘴咧咧地吃着母亲给他洗得干干净净香香甜甜的猕猴桃呢?

当生命已经化作青烟,再宏大的司法公正又有什么用呢?颜青年,蒋先生,林少年,都已经化作青烟,带着巨大的委屈与耻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都是我的当事人,我今天说起这段故事,想起这些人,还是不能掩饰我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