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年以来,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独立运动热闹非凡。9月,该地区再次举行全民独立公投,结果显示高达九成的民众支持加泰罗尼亚成为独立共和国,如此高的独立支持率令人咂舌。有了“民意”作为支撑,独立似乎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却与西班牙政府开启了一场拉锯战,独立态度半遮半掩。

可以肯定的是,“独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理性指向的目标,在当今欧洲发生的一场场独立公投中,区域利益的拉扯与谈判、派系争斗,种种政治因素裹挟着具有历史性的民族主义情绪都可能导向一场公投。如果独立真的是一个比较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案,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独立了,然后呢?

叶礼庭在他的《血缘与归属:探寻新民族主义之旅》《火与烬:政治中的成与败》中都谈及了一个与此类似的例子——加拿大魁北克的独立运动。在两本书中,叶礼庭以两种不同的身份切入了这一“民族独立”的议题,一个是政治家,一个是观察者。但无论作为何者,身为世界主义者的他都看到了一个困难境地:联邦主义已经无法解决民族主义的诉求,人们耗费一代代的政治生命去反复讨论“这个国家需不需要存在”的问题;而大多数人仍认为在非此即彼中做一个存在主义的抉择是关乎身家性命的。

叶礼庭的经验告诉我们,以民族主义而非正义观念为导向的独立运动并不是出路。而这或许能为我们看清当今世界范围内愈演愈烈的民族主义运动提供一条路径。

分离主义在逼迫你做出选择

文/[加拿大] 叶礼庭

译/黄天磊

节选自《火与烬》

政治强烈的属地化本质时常让我不禁怀疑,究竟什么才是我们作为同一国人民、组成同一个国家而共享的事物。为我们的共通之处发声,正是一个政治家背负的责任,尽管第一眼看上去似乎我们相通的地方并不多。

这个问题在魁北克尤为突出。我原以为自己的法语已经足够流利了,可当我来到魁北克农村与当地的党代表交谈时,我的法语能力仍受到了极大的考验,因为当地大部分居民只会说法语,还带着浓重到让人难以理解的口音。用你的第二语言与他人建立信任关系,感觉就像是在一条信号很差的电话线上打越洋电话那样艰难。况且,我所说的法语比起魁北克更接近巴黎口音,这一点也常为当地的民族主义者所诟病。我花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当地的口音,能够听懂当地人说话。我的夫人告诉我,我一开口说法语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的动作幅度会开始加大,甚至有那么一点过于做作。

魁北克曾向国家提出过许多要求,但都落在同一个大范围里:承认他们独特的民族身份。时至今日,只要想到1759年被英国打败的6万法国殖民者如今竟然发展成了一个拥有800万人口、充满活力、联系密切、热情洋溢的群体,人们仍会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成就。然而,无论他们多么成功,他们始终都没忘记在这个拥有3亿英语和西班牙语人口的北美大陆上,这里是一座说法语的孤岛。

2006年6月下旬,正当魁北克人民准备迎接圣让·巴普蒂斯特日到来之际,一名记者基于我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血缘与归属》中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问我是否认为魁北克人是一个民族(nation)。这既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学术问题。魁北克的分离主义者坚持主张他们是一个民族,并且依其身份,应当获得独立的国家(state)地位。魁北克就这个问题已先后举行了两次公投,分离主义者在1995年举行的第二次公投中仅以6万票之差落败于联邦派。13年前,我在《血缘与归属》中写道:“因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民族,所以无法热爱同一个国家。”然而不同民族,我继续写道,却可以同一个国家,我相信我们永远都会这么做。魁北克当然是一个民族。

刚结束这一访谈,我就立刻意识到一位作者笔下的文字和一名正参选联邦公职的政治家口中的话语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差异。我这句简单的评论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辩论。一些专栏作家认为我很勇敢,也有人说我是个白痴学者。与我同台竞争的对手们也都被迫表明自己的立场,有人支持,也有人强烈反对。有一段时间,一些魁北克民众,尤其是年轻人,会群集在我们的竞选横幅前,因为他们觉得我们以一种自由党此前从未有过的态度给予了他们某种意义上的承认。

在政治里,把一个事实叫作事实,有时像拉开手榴弹上的保险针那样危险。以我之见,身处法语区的魁北克人民有自身的民族身份本就是一个事实:一直以来,他们都同时视自己为魁北克人和加拿大人。他们对加拿大的忠诚不会因此被削弱,虽然确实会让它变得更复杂。加拿大政治的智慧之处就在于,我们从来不会把任何一个单一的民族身份强加在任何人身上。我们建国的基础并非合众为一,而是多种互相重叠的复杂的身份认同。在我们创造的这个国度里,“魁北克人”和“加拿大人”这两种身份认同谁先谁后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反对分离主义,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自身处于成为独立国家的状态而自豪,而是因为他们坚持独立建国的主张,因为他们认为魁北克人必须要在魁北克和加拿大这两者之间做一个存在主义的抉择。这正是大多数魁北克人一向拒绝回答的一道选择题,因为他们对两者都能感到一定程度的忠诚。无论是把哪一种身份认同放在首位,他们都希望自己既是魁北克人,也是加拿大人。分离主义者胁迫人民二选一,无异于逼着他们把自己硬生生地撕成两半,这是一种道德专制的行为。经过一番辛苦陈述,我最后说道,我们都知道任何国家都建立在归属自由的基础之上。在此之上,我们的联邦主义体制才得以建立。我说,我们无法在这个国家实行中央集权,正是因为我们无法集中地认同同一种身份。

1968年,魁北克圣伦纳德的一次关于使用语言的游行示威

联邦主义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文/[加拿大] 叶礼庭

译/成起宏

节选自《血缘与归属》

民族主义是一种信条,它认为:(1)世界上的人们区分成各个民族;(2)这些民族应当拥有自决权;(3)完全的自决权需要国家地位。

联邦主义不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它只是在一国之内的各民族之间分享政治权力的一种特定方式。但它是民族主义的政治对立面。那些相信联邦主义的人坚持认为,要享受自决权,不同的民族不需要建立他们自己的国家。共享传统、地理或共同经济空间的民族可能同意共享一个国家,同时对于他们有关民族身份的基本要素保留相当大程度的自治。联邦主义是试图调和两种相互竞争的原则的政治:种族原则,依据是一个民族希望由他们自己统治;公民原则,依据是陌生人希望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平等的共同体,其基础不是种族身份而是公民身份

世界上的联邦国家——加拿大、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比利时、印度、苏联——试图使用联邦形式的政府,在种族原则和公民原则之间达成一种平衡。我是一个联邦主义的加拿大的孩子,正如萨尔曼·拉什迪是1947年的午夜创造的印度的孩子。在这两个例子中,我们在成长中都想象我们居住于一个政治共同体,它找到了一条“克服”种族和宗教部族主义的道路。“冷战”时期的神话现代世界已经“超越”了民族主义取决于这些联邦主义试验的生存能力。

那种“超越”民族主义的“冷战”图景现在已不被认可。所有的联邦国家都遇到了麻烦:捷克和斯洛伐克分离,南斯拉夫的内战,印度的分离主义叛乱,斯里兰卡的种族战争,苏联联邦结构的崩溃,比利时的分裂,以及自1963年以来魁北克分离主义的崛起。

一切开始于1963年,一枚炸弹被放在蒙特利尔英语区韦斯特蒙的一个信箱里。对于我们那一代的每一个英国裔加拿大人而言,在画面粗糙的新闻纪录片中,那个信箱,和跑向信箱的警察太迟了以及随后爆炸的尘土飞扬,标志着某种加拿大理念开始走向终结。那是一种密封在林荫茂密的韦斯特蒙街自身的理念。在新闻纪录片中,你可以看到一条正常的、普通的加拿大街道:草坪、枫树在人行道上投下斑纹光线,还有那个信箱。那是我成长于斯的加拿大的图景:郊区,也许有点乏味,但不知痛苦与悲剧为何物。当那个信箱爆炸,当一个十年任期结束时新选举出来的加拿大政治家被绑架、谋杀,尸体被发现在一个轿车的后备厢里,我成长于其中的加拿大开始死亡。魁北克恐怖主义不再是典型的魁北克民族主义,犹如爱尔兰共和军(IRA)不是典型的爱尔兰民族主义。但是,存在如此痛恨加拿大、宁愿为了摧毁它而去杀戮的魁北克人,这种想法让每一个英裔加拿大人从家庭罗曼司的欢快晕眩中清醒过来。

在一个开始争论自己能否生存,并且从那时起一直在讨论的加拿大,我到了政治上的成年年龄。一开始争论是单维度的:在魁北克和加拿大其他地方之间。很快,第二个维度被加入进来,西部省份的分离倾向浮出水面。第三个维度在70年代加入,出现了土著居民权利,他们对加拿大北部的辽阔区域提出了自决的要求。一维的谈判已经够复杂,当牵涉到三个维度时,必须由专业人士来接手了。关于民族主义未来的争论被政治精英、宪法研究专家接管,我们的民族生命在一种政治危机氛围中已经度过了30年。危机仍未得到解决。我们那一代的一些人已耗费了整个成年后的政治生命来探究这个国家是否能够生存、是否值得生存。在这个时刻,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肯定它能不能生存。

加拿大人以外的其他民族应当关注加拿大会否死去。如果联邦主义在我们的加拿大不起作用,它可能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起作用。加拿大拥有资源,可以缓和滋养了民族主义的经济仇恨。作为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它有一种政治文化,民族主义者的诉求可以在争论中得到调和,而不是被武力压制。联邦主义还没有失败:这个国家仍然在一起,但调和民族主义的代价是国家核心体制中延续30年的僵局。

争论的要点很简单,宪法谈判的无限复杂性让争论看上去复杂。600万说法语的北美人——魁北克人——认为他们不仅是一个拥有自己的语言、历史和传统的种族,而且是一个民族(nation),也就是说,是一个拥有政治个性和自治权利的种族。他们这样的构想不仅是从60年代的寂静革命开始,而且可以上溯到1867年的加拿大联邦。“国民”这个词在他们的公共语言中一直占有显著地位。例如,与加拿大其他省份不同,魁北克的省议会被称为“国民议会”。

加拿大联邦最根本的问题一直是讲法语的魁北克人将魁北克视为他们的民族,把加拿大视为他们的国家,而讲英语的加拿大人认同加拿大既是民族又是国家。然而,只要魁北克相信自己的生存需要加拿大的其他部分,这种不对称就不是致命的。但1960年以来,魁北克利用其在联邦体制内的权力想变成一个国中之国,发展自己的经济。魁北克从来不需要作为一个民族的加拿大,现在它甚至问自己是否需要一个作为国家的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