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下,人们仓促而张皇地迁徙,像刚刚经历一场瘟疫、地震或战乱。她能去哪呢?她原本是要死在北京,连安葬都不回家。
京林公寓的人们沉默不语,埋头搬运。北京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公寓密密麻麻的窗户之间,只零星地亮着几盏灯。
驱逐通知于11月24日傍晚下达,时间只有两天,数百家租户、千余人必须全部完成搬移。
这家月租五百元的廉价公寓位于北京南部的偏远市郊,距离市中心20多公里,属于大兴县黄村镇。住在里面的大多是在北京打工的普通人。11月18日,大兴县一栋廉价公寓发生火灾,由于住户密集且缺乏消防部署,最终19人殒命,其中有8名儿童。人们没料到的是,这场火灾之后,政府没有试图为居民改善住宿环境,而是直接“切除”:视居民为混乱源头,把人全部赶走。
北京在近年致力于控制人口,疏解非首都功能。无论是2017年开始的“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还是治理“拆墙打洞”运动,都极大地缩减了外来打工者的生存空间。寄居在城市边缘数以百万计的打工者,甚至在很多官方文件中被直呼为“低端人口”。一场火灾之后,大兴县的他们被勒令在寒冬里立刻无条件搬离,没有任何过渡措施和救济安排。此前或者此后,他们都不会是唯一一批。
对于京林公寓的人们来说,11月25日是最后一夜。
公寓内部,过道上杂物堆积,人去后的窄小房间虚掩着门,彩色塑料门帘还挂着,里面的洗衣机是老旧的,木头沙发的表面斑驳——尽管是廉价公寓,这里的生活,并没有那么临时将就,它是某种类似于家的东西。两天以前,这里还居住着单身的快递员、一边做房屋装修一边抚养孩子的中年夫妇,以及和老父老母蜗居于此的老年农民工。
如今,断裂的木材、废弃的家具、破旧的家电……租客们丢弃的物件堆成了一个山头,满眼芜杂。公寓呈围合形状,中央宽阔的广场上,排满了金杯面包车、小货厢的汽车、电动以及人工的三轮车,许多车上已经塞满物品。
寒风里,穿红色短身棉衣的女人坐在老旧的靠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等待丈夫搬完东西,立即出发,但却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一对走路蹒跚的老人,相互搀扶着从公寓走出来,老太太爬上金杯面包车狭窄的副驾驶座,她张口喘气,悬吊的下唇颤抖着;一个右肩扛运重物的中年男人,回应了记者的招呼,他哭丧的脸上,写满孩子般的委屈。
月亮从南边的天空升起来,这是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朗夜晚。而皎洁的月光之下,人们仓促而张皇地迁徙,像刚刚经历一场瘟疫、地震或战乱。广场上的车和人逐渐减少,愈发寂静,狭长的三层楼房A座公寓里,正面的几十个窗口,亮着的灯渐渐只剩下一个。这有些像历史电影中,犹太人被赶往奥斯维辛之后,空寂而破败的隔离区。
她走不了,她没有钱
这一夜,记者在京林公寓遇见了66岁的李秀华(音)。
“我x他妈的!”李秀华口中骂着,茫然无措地站在B座公寓入口处的房门前。今晚,她走不了。这位在北京打工近三十年的廊坊农妇,根本无处可去。
她没有钱。今年10月底,她曾按租房合约缴了11月和12月的房租,共计1000元人民币,还有5元水费。傍晚时分,她去京林公寓的办公室排队办理退租手续时,还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拿回1000多元钱,这其中包括700元的押金、11月所剩天数的房租、12月的房租。
可是,李秀华只领到了60元钱。11月的房租全部不退,所有人都如此,无论住了多少天;700元押金也全都不退,因为她搞丢了收据,对方不愿给她翻一翻底单;12月的房租只退100元,因为她在十余天前没有交暖气费,老板又趁机扣掉四百元,尽管李秀华仅只能在此住最后一晚,而暖气费涵盖整个冬天;最后,老板还扣了她40元卫生费。
走出办公室的棕色防盗门,李秀华满腔怒气,把手中那两张褶皱的50元和10元人民币高高举起,想给院子里的人看,想找人评评理。然而,没有人多说话,大多数人都没能拿到应得的那些钱。
李秀华是大兴黄村镇附近颇有人缘的家庭护工。这些年,她护理过患心脏病的老头子、得哮喘病的老婆婆、患直肠癌的垂命病人……这些护理对象和亲属都对她称赞有加。
她经验丰富。在做家庭护理之前,曾在北京一家养老院做过几年,并且,她的工作很特别:临终关怀。她曾陪着十余个老人慢慢死去,有一位皮肤浮肿的老太太连亲生儿女都信不过,只要李秀华服侍;也有一位颇有文化修养的老太爷在临死之前跟她说,生命不过如此。李秀华是个情感细腻的女人,每一个照顾过的人离开人世,她都会抹眼泪,有时哭得比家人还伤心。
不过,最近她丢掉一份家庭护理工作。那家的女主人得了糖尿病,需要照顾,而年已八十岁的男主人,却总是撬开保姆的房间,与保姆像“媳妇”一样相处。李秀华惹怒了男主人,是因为她不愿听从吩咐,去帮他买那种有助壮阳的蓝色小药丸。
雇主家人们与她对质,男主人指责李秀华,“她不给我买药!”李秀华百口莫辩,不知从何说起,一气之下,“把工钱给我结了,我马上就走!”
她没有家,她来了北京
李秀华请记者到她在京林公寓的房间里稍坐。她从2016年4月起住在这,房子约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帮忙搬走,放在乡下的大女儿家里。余下的凌散家具和日用品摆放得有条不紊:狭窄的单人床上,被子折叠整齐;吃剩的白菜炖粉条,装在一个白色大瓷碗里,放在柜子上;卫生间敞开着,除了潮湿,却没有异味。她还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乖乖地趴在铺着粉色垫子的铁丝笼子里。
“小白已经十多岁了!” 小白是一只流浪狗。十余年前,李秀华刚刚在黄村镇的劳务市场找到工作,在当地人家里照顾老人,洗衣、做饭、买菜,每天她都会在居民小区的自行车棚下给小白喂食。慢慢地,小白将她当作了主人。
那家老人去世后,李秀华也离开了,小白依然还在那里等着,朝着李秀华曾经向它喂食的地方大声吠叫。周围的邻居不堪其扰,只好再联系到李秀华,让她把小白带走。就这样,流浪狗小白和打工农妇李秀华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
如今的李秀华牙齿残缺、满脸皱纹。她的右脚曾做过手术,插入钢板,两个月前才刚刚恢复,她脱下厚厚的尼龙长袜,让记者看右脚边缘手术缝合后的疤痕。因常年的体力劳动,她身型佝偻,腰部弯曲,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摸到后腰的脊骨附近有一段明显的凸起。
黄村镇附近的算命先生曾告诉李秀华,她的命运极其悲惨,将暴病而亡。她听罢,付了钱给先生。
她确实命苦。60年前的河北廊坊农村,李秀华是被奶奶捡来的孤儿,她的奶奶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奶奶自己也是捡来的孤儿。在重男轻女的乡下地方,女孩儿太好捡了。
她从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养父母家的兄妹时常欺负她,她无法争辩,只能乖乖挨打。老家浇菜园的压水机井上,所有人都去睡觉了,只有幼小的李秀华还在劳作。她早早辍学,十二岁就加入生产队挣工分,每天只睡两个小时。14岁她长到一米六七的大个子,成了一名又好强又能干的北方大姑娘。
25岁嫁人,丈夫是浪荡的瓦匠,喜欢招惹别家的女人,赌博的账却要李秀华来还。他们在一起生了三个女儿,却没有几天相好的日子。37岁离婚以前,三个孩子的粮食,多是李秀华去廊坊市里打工时卖血换来的。在农村,卖血求生,并不稀奇。
三个女儿在老家无人看管,村公所(早年乡村的行政机构,负责民政救济)的干部对李秀华说,“别出去了,留在家看孩子。”在乡里领导安排下,李秀华母女四人住进了村公所。谁料第一夜,丈夫就拿着刀踹开了门。人们再不敢留李秀华,怕真出了人命,担不必要的责任。从此,她彻底离开了那里,她没有家,养父母哪里不是,丈夫孩子也不是。
80年代末,她只身来了北京。
她更希望,自己是死在北京
公寓楼道里传来拖拽物体的声音,也许是最后一个藏匿在某间房里的租客也离开了。
李秀华却对这响动漠不关心,“我在北京将近三十年没有一个朋友。”李秀华说,今夜的故事,数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讲出来。
在北京,她最初在铁道部机关种过内部供应的菜,后来被职工亲属抢占了职位。她只得跑回河北农村,在那些土地宽广的农家当长工,拿每个月40元的收入。后来,她又回到北京,先是替人看家,后又成为养老院的临终关怀护工。因为工资太高,她被从岗位撤下,换到养老院的食堂洗菜。她一人做两人的活,在北方冬天寒冷的天气里,手被冻得通红而浮肿。十几年前,她辞掉养老院的工作,来到大兴县黄村镇,在劳务市场找工作,伺候老人。除此之外,她业余拾荒,四处游走,搜寻垃圾。
最小的女儿从家里跑出来,跟着打工的李秀华。她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就把她锁在出租屋里,但却被理解成虐待、关禁闭,招致年幼女儿的长久怨恨。
到了上学的年级,李秀华托人找了关系,想把女儿送进学校,却被告知要交1400元一年的借读费。当时的李秀华,还是月收入不到一百元的菜园临时工,根本拿不出这些钱,她又想到了卖血。
于是她回了廊坊,抽出400cc,拿到一百元,给到女儿手里,“先交一百。”她叮嘱女儿,不要说钱是卖血来的。学校追问钱的来路,女儿不说,李秀华受到怀疑:农村来的妇女,短时间内来钱,偷盗,甚至肉体买卖,都有可能。李秀华只好前去解释,学校领导起了怜悯之心,免了女儿的借读费。
但小女儿还是没有好好读书,那年,将要被保送体校时,忽然从家里跑掉了;留在家乡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由前夫找了女婿,不容李秀华过问,也没有请她回去参加婚礼。
李秀华说她一辈子都不要回去了。她非常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觉得自己终将暴病而亡。只是她更希望,自己是死在北京,连安葬都不要回家,生活了三十年的北京更像她的家。
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但她还能留下来吗?
短短几天之内,几万名如李秀华一样的打工者被驱逐了。这是一场范围广泛的清理行动,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公寓、出租大院、批发市场、厂房库房……都在限期整治和拆除中。尽管《行政强制法》明文规定,“不得在夜间和法定节假日实行行政强制”,“不得以停水停电停暖停燃气方式强迫”,但黑夜之中,依然有许多人毫无尊严地离开他们的栖息之所。北京留给李秀华的空间越来越小了。
夜里九点半,远离闹市的京林公寓一片漆黑,寂静笼罩,就连A栋三楼那个唯一亮灯的房间也沉入整齐的黑暗。待记者离开时,京林公寓的大门口,一个身着军大衣的壮硕中年人正举起冲力巨大的水管,用力冲刷着堆砌如山的废物。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消毒?压制扬尘?又或者是在享受那种洗刷的快感。
回头看,身型佝偻的李秀华站在门外,与记者挥手告别。有一位雇她做家庭护理的北京老太太曾承诺,会给李秀华2200元月薪,甚至为小白也提供一个生存空间,“让它住在阳台上”。度过京林公寓这最后的荒蛮之夜,她打算联系那位老太太,搬到那里去。这是李秀华最后的机会。
南面天空的月亮又升得高了些,照在空阔而惨白的京林公寓中央广场,李秀华可能是那栋公寓里唯一留下的人,她讲述了为何而来,她不知道为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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