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底,但我们发现年度关键词已经没法盘点这个2017了,我们必须说点新话。

现象就是材料,观察就是宣言。新时代迫在眉睫,如何适应它 是一个困扰全人类的问题,我们来一起寻找办法,谁都别落下。

几年前,我们描述过 “翻墙朋克的崛起” 这一网络社会现象。那是奥运之后没过多久,高歌猛进的油门还没踩到底,人们刚刚开始习惯每天用智能手机拍摄雾霾,一切好像都还有展开谈谈的空间 —— 然后眨眼之间,我们来到了2018;在日历的数字上做一下减法,你能突然发现外部世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十年的闭合,周围却安静和熟悉得跟去年或者去年的前年没任何区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就是在这种悄无声息中,翻墙朋克们已变得不再矫健,墙后的一代则走向了成年。

社交网络上,他给自己起名字是 “1号复制人”,多数时候简写为 KID A。他在2000年10月2日生于中国南方,8岁时随母亲改嫁并搬到北京。等明年祖国母亲过69大寿的第二天,他也就满18岁了。与此同时,他的肉身母亲已经进入更年期,每天晚上睡不着时,她会翻看以 #中年 妇女为目标读者的公众号,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对早已经开始 #油腻 的第二任丈夫以及刚上大学、明明拥有一切却每天不知道在 #丧 什么的儿子失去耐心。关于 #二胎,她的想法是:这辈子有 KID A 就够了,而且是 “真他妈够了”。

是的,在习惯性地盘点了太久的年度关键词之后,人们应该注意到 —— 从地基算起,墙已经建起来10年了,有些语境该打破了:

不过 KID A 并不知道他母亲心里对他的评价,即使知道也不太关心。他关心或者也不那么关心的都是 —— 别的:

首先是互联网。我们决定:从2018年开始,再也不把互联网当回事了。从今天起,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唯一的、独立的、新鲜的、值得讨论的东西了,无论是这仨字后面跟着的是加减乘除。对于墙后的一代来说,Wi-Fi 信号就是空调吹出的风和饮水机里的水,是支付宝里就能随手买到的电和煤气,属于自然资源,是跟美国红脖子们的步枪一样的天赋人权。因此一切终极问题的解决办法都不再值得探索,世界本源就藏在 APP store 里:指纹验证+虹膜识别,确认、付款,end of story。在手机屏幕之外,值得关心的事情并不太多。

比如大学。现在这个专业显然不是 KID A 想要的,但至于他究竟想要或者喜欢什么,好像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答案。而且哥哥姐姐们的经验告诉他,四年后当他毕业时,学校外面的各行各业早就不知道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或许有些专业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即使他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学习考试实习答辩,也一定跑不过中国发展的疯狂高速。所以只好到时候再看吧,既然铁饭碗早就成了博物馆里展示的传说,那不如把关于未来的焦虑留给大四,反正这个迅速崛起的国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机会,以及一次次突如其来手足无措的变革。

其次是墙本身。这听起来可能会让人想起村上春树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所描述过的那堵墙,以及独角兽与核冬天。不过那堵墙是有形的,作用是无形的(吸取记忆);而我们此刻谈论的这堵墙本身是无形的,作用却是有形的:墙塑造了墙后的一代的世界观,规范出了无界的边界。所以更准确的说法是:一切终极问题的解决办法确实在 APP store 里,而且是在那些被墙允许上架产品的使用说明之中。墙的好处之一在于,它为墙内的人们提供了原版付费之外更多的免费选择。对于墙后的一代来说,“移动支付” 基本就是微信支付和手机淘宝的代名词。

但是他的淘宝购物车和亚马逊(中国)愿望单是等不了四年的。比起关于未来的焦虑,KID A 更关心这月的信用卡怎么还。父母给的生活费显然不够花,无论是想办法挣点小钱还是硬着头皮以 “陪女朋友过跨年夜” 为理由跟他妈再要3000,显然都无法补上京东刚刚送来的那台 iPhone X 所砸出的财务黑洞。于是在 KID A 眼中,价格数字才是衡量 “拥有人生” 和 “没有人生” 的唯一标准,他不想被贫穷限制了人生的想象力 —— 就像终于到了合法驾驶的年龄又怎样?跟上一代人刚上大学就急不可待地去考驾照不同,如今驾驶只是一项所有人都会的技能而已;因此能把彼此区分开的,只有宝马或者自达。

从此翻墙不再是一种必须的生活方式,只是成为了佐证结论或者微调角度的可容忍变量。墙后的一代们不再需要为信息封闭而感到苦恼或愤怒,他们甚至不再会有这一层(毫无必要的)感受,因为他们的脑体已经进化出了更为高效的处理能力。渠道不再具有唯一性和方向性,于是自以为开放却实则垄断着的信源们,处境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尴尬,换着花样试图重新回到话语权的争夺之中 —— 墙让墙后的一代,在短短十年里进化出了之前开放的二十年中的任何一代人所从未具备的 AI 式破壁能力。他们的意志可以自由而快捷地穿墙而过,获取所需后再回到墙内的大脑之中,整个过程不需要打开 VPN 的按钮即可实现。

于是钱开始成为 KID A 真正关心的问题,而如何更加快速且愉悦地挣到钱,则是更值得考虑的事情。网贷当然不靠谱,打零工或者开网店来的小钱肯定也无法满足明年势必更为迫切的购物欲,那要不琢磨琢磨趁着拥有大学生这个身份赶紧创个业?共享这个那个已经开始过时了,是不是可以弄点更新鲜的花样?或者去看看外国人又搞出了什么最新的玩意,搬回来复制改良一番?KID A 吃着自选的外卖沙拉,在视频聊天时与父母随口谈起自己的这些想法后,正在忙着爬进公司最高管理层的继父和刚刚适应下地铁的最后一公里骑摩拜回家、让盒马来解决没机会逛菜市场问题的母亲,当天晚上都晚了半个多小时才顺利入眠。

他们才是这里的主角 —— 上面已经出现了两百遍的客体统称:墙后的一代。他们的童年开始于2008年前,那时中国还没有建成高速列车网络,人们大多生活在两级的有限选择中,互联网还是一个可以讨论问题或者寻找答案的地方。几乎以此为界,在他们真正有能力认识世界之前,墙突然在一夜之间平地而起。与翻墙朋克们面壁的姿势不同,墙后的一代是背靠着墙长起个头的,因此在体位上有着天然的肌肤之亲。而随着他们纷纷进入青春期,模糊且并不重要的记忆使他们已经可以坚信:墙是在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也并不值得在意。与上一代人相比,墙后的一代不需要接受和适应这个被塑型和改造过的互联网时代,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本身;而在翻墙朋克们眼中,墙后的一代是缺席的幸存者:他们确实拥有物质极大化的选择空间,只不过 “空间” 这个词就意味着界限。

他们不知道 KID A 这一代人究竟是怎么了,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的父母也不明白他们那代人怎么了一样 。在他们看来,KID A 这代人似乎从7、8岁便开始了 在彩虹中 一般的人生,不仅毫无定性而且说变就变,动辄就敢推翻业已存在了几十上百年的既有概念。之前二元论的世界观在之后的这十年里突然衍生出多种选项,即使他们不停补课,恐怕也永远赶不上新词诞生的速度: 比如当他们刚刚明白 KID A 口中 “性别是流动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LGBTQQIAAPPK ” 都已经远远不够用来描述下一代们对于个体差异的精确定义需求。只不过在中国这样一个将奇幻与超速身体力行成为时代精神的国家,妄图数清楚这一年里的新生事物已经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儿,更别说清算两代人的童年世界之间到底有多大区别了,因此代际之间的差异最终也只会沦落为下一个不再有人关心的微博冷门话题。

或许用英语来解释起来更清楚一点:墙后的一代不是 generation behind-wall,也不是 post-wall generation,他们与墙之间并不是时间或空间维度里的位置关系:他们就是墙 本身,generation wall。就像对于墙后的一代而言,墙的存在,也绝非仅仅是为了区分开 “墙外” 与 “墙内” 的定义性功能:从2008年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天为止,墙是这个业已构成了的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2018年之后的世界本源 —— 神的灵运行在墙面上。

在社交媒体上,KID A 们的差异世界观表现得更为清晰:不管是性取向、宗教、种族还是意识形态,以前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矛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争论的必要,更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些矛盾从何而来,也就不会从围观争论中感到任何愤怒或满足。这跟政治是不是正确没有一分钱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在表态也不是在表达,而是真真切切这样长大的。我是我你是你,所谓 “尊重差异” 都是多此一举的动作要求 —— 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各玩各的吗?

与翻墙朋克们相比,墙外的世界对于墙后的一代来说只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本护照,代表着被地理边境隔开的另一个国家。他们没法体会墙被迅速盖起来的过程中,翻墙朋克们所认定的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的感受;对于他们来说,代购和打折机票可以很简单地补充任何一种用钱可以买到的、也就再也不值钱的感受。墙后物质极大的财富世界是由可消费的数字组成的,同时数字的多少也是衡量墙体厚度的尺子。

同样,KID A 也并不对出国这件事报有上一代人那样的热情。国外对于他来说无非是买东西更方便点儿而已,除此之外便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不管是就业机会、社会治安还是生活成本,显然中国更能让 KID A 们尽快实现 “拥有人生” 的短长期目标。至于空气质量和意志自由 —— 他从生下就这样活过来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何况并不是所有事都只有一个标准和定论:北京今年冬天的天空不就挺蓝的吗?

于是真正值得注意的,然而被我们完全忽视了的转折点就发生在这十年里,这是不亚于又一次文化革命的青年运动,却发生得悄无声息:对于墙后的一代来说,翻墙不再是一个值得描述的动作,他们显然有更为关心在乎的事情:在任何一种商品、服务、生活方式或者意识形态都可以明码标价的2018年,他们不需移动即可支付一切所需。从此不再有“应得” 和 “剥夺”,不再有百度和谷歌,他们与世界之间不再有内外之分,甚至世界也不再有2008年之前的历史。

可以想见的是,大学毕业后的 KID A 一定会比之前处在同样年龄的任何一代人都拥有更多的人生,无论到时候中国和世界又会分别变成什么样。他将继续呼吸着高速和频繁变革的空气、视变化为唯一的不变,他会在27岁之前离婚或者变性,每两年换一个工作,或者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他暂时无法变现的资产会越来越多,像父母一样难以入睡的情况则越来越少;每年最后一天的晚上,他会看着无所谓是哪里的窗外,觉得无论这样那样,都没什么大不了。

信息和数据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时代主题还在变化不定。因此从人类历史进程的角度说,墙后一代的崛起是一种突破壁垒的进步,break on through to the other side。

在新年的第一天,KID A 会像平常的任何一个早晨一样醒来,他不会注意到手机锁屏界面上年份的数字变化,更并不在乎未来正用哪种姿势向他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