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组织“F女权小组”于2016年开始众筹反性骚扰公益广告,从上图的第一版开始,应工商审核部门要求多次修改,最后成变成卡通形象仍然无法通过审核;图片来自:微信公号“F女权小组”

作者:吕频 (女权之声创始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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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的一天,我后知后觉地看到女权之声微博的评论区被堵塞了。不管主帖是什么,大量
以反穆斯林为主题的言论持续几天霸占评论区。正常的评论完全被淹没和冲散,而且,许多人也不敢评论了。

有人成功发起了针对女权之声的大规模攻击。每个女权账号都收到过许多攻击性的评论,但这是第一次,这令人恐惧。那评论的重点,都不是嘲讽,辱骂,而是炫耀性的暴力,在在努力证明,这不仅是说说,定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在那之前几天,有一则强行将欧洲“穆斯林化危机”和女权主义者联系在一起的帖子被广泛转发,这种我认为一眼便知胡说八道的帖子竟然有那么多传播,简直刺激到我,而且我捕捉到此帖的传播节点之一是一个国家主义立场的帐号。这让我意识到,在传播背后不仅是什么营销或直男癌作票,而是有组织的网上意识形态动员。

于是很快女权之声就成了目标,全部证据是一则女声几年前的转发评论,被裁去所有的上下文,供为女声支持穆斯林的铁证。然而有几个问题被简直是刻意地忽略了:

第一,如很多网友后来提出的,该“证据”的辞所指不清。实际上几年之后,连编辑们都无法确定它到底想说什么,也无法复原追踪其上下文——它似乎早就被女声自己删除了。

第二,能不能以女权之声发表近万条微博中的单独一条作为证据,来判定它在一个重大问题上的立场。

第三,如何理解女权之声所发表的那些批评穆斯林社会性别歧视的帖子?例如,中东冲突和恐怖主义对妇女的伤害,沙特妇女为争取开车权所做的斗争,都是女权之声比较关注的议题。当然,其数量是有限的,因为不是女声的关注焦点。

但是,就以上几点做澄清和讨论,即没有空间也没有意义。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因误会而来,而且从来就没打算好好说和听。反穆与反女权的挂钩和合流,是针对后者的一种有意识的污名操作手段,还是两种有同构之处的思想的相互借势一策略性结盟?这两种判断并不矛盾。但仅从反女权的角度看,反穆思潮在社交媒体的兴起和硬挺,终于帮助反女权思想实现了赋权,大规模组织化和暴力化。同时,反穆也只是反女权 车轮战中的一环,一个接一个的攻击电过来,要将女权钉死和耗竭在百口莫辩的境地。定点清除术也很重要 ——既要打击一大片,又要针对单个帐号,所以那些五毛大号要通过“挂人”来出业绩。

那时候还比较懵懂。而且女权之声还没得及有所反应就在2017年2月20日被禁言一个月,正式理由是“发布女权斗争消息”。在这之后一年,大家可以看看网上发表了多少污名女权主义的帖子?多少次只是因为刷不出来就担心这个账号被删。是的总有这么一天,只是锁定在3月9日这一天也是太讽刺了一点。

@女权之声 被微博销号后,大量相关讨论也遭到和谐;图片来自:新浪微博

曾经,女权主义稀少而无人理睬。2010年初到微博,我曾逐个研究那些使用“女权“标签(这一功能已经不存在)的个人账号,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同盟,结果很是失望。女权之声也曾研究过大众媒体对性别议题的态度,总的结论是“不报道”。当一种批判性的思想不构成威胁,主流社会对付它的最佳策略就是尽量置之不理,即如女权主义者广泛揭露过的,以沉默、忽视、否认为表的所谓“象征性歼灭”。

然而这些女权主义者就是要关注。2011年4月微博改名“女权之声”,当时有朋友说这好勇敢,因为“女权”一词还是被禁忌。然而那才是女声在社交媒体真正成长的开始,走来的人远比躲开的人多。

2012年6月,微博发生了第一次女权议题的大辩论。上海志愿者在辩论中提出的“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的主张,在六年后看来还是那么激进闪光。虽然当时未能带来更多政策性的推动,但直到2018年初的米兔运动,仍受益于当年的宣言所启动的意识提升。当时,新京报做了一个在线投票,20%的支持率让人很满足,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2014年下半年发生了所谓“周国平事件“——对鸡汤哲学家周国平男权言论的网上大规模声讨。我比很多人都更重视这一事件,因为它是一个信号——没有任何核心行动在其间做功,网友就能自发形成一次风潮,这说明中国互联网上的女权意识已经积攒到了相当程度。惊喜导致了过度乐观,我写下了这样的预言:“性别革命将不会是昙花一现”。

2015年3月的女权案完全没有阻止网络女权的上升,毕竟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这事。我偷窥肖美丽的淘宝店,发现一个月中她卖掉了100件衣服。每件38块,四舍五入就是一个亿,肖美丽成为从女权主义获利的第一人。

那时,中国的互联网和媒体已经迭经整肃,媒体权力上交,专业主义失败,泛自由派启蒙思想被逐步解散。但治理手段还是以打压为主,扶持和操纵的手段不明显,胡锡进虽然有很多粉丝,却也遭到很多嘲讽,他的主要功能是洗白混淆黑白,而不能发起攻击。

那时我还是乐观,以女权主义式的天真和自大,相信有越来越多的青年女性发现女权主义,就能支持这一运动保有甚至壮大,活力,做清流,做逆流,做中国互联网上最后一支抵抗的集体力量——不过这倒也确实做到了。

2016年1月许多人都在帝吧出征事件看到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巨大动员力,但不仅如此,这一事件还显示,对互联网的垂直统治已经被打通,在验证组织大规模暴力的能力的同时,这一事件也昂然也将暴力化的正当性灌输给整个网络文化。

当目睹国家主义思想开始布局调用和消费女性情感,那时我对“小粉红”现象很感兴趣。其实这走偏了,爱国价值观的表现方式是多元的,更值得关注的是价值观背后的情感取向和行使价值观的手段。仇恨的心态,暴力的解决方式,这两者相加会构成巨大的能量,可以在主导性意识形态的指引下尽情挥洒。

反女权思想是对女权主义兴盛的反扑和预警,充满过度危机感和敌视心理。利益相关,其接受说理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双方在互联网上的敌对化不足为奇,但是,个人对女权主义的敌视、怨怒与诅咒,至今都不会形成对女权主义的真正威胁,甚至可能还起助燃作用,无论其名声有多大,粉丝有多少。浙江大学冯钢就是一个例子。冯钢不可能组织围攻女权者,男权繁殖狂、亿万富翁 “煮肘”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我好像已经得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结论,就是整个微博的黑化是有后台爸爸的。所以才有动力、有精力、敢去发起一次次攻击,而这些攻击完全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给受害者造成人祸。

但也没那么简单,首先,女权主义为什么会成为目标?毕竟女权主义并不是什么有组织的反动势力,其所诉求的都是在政策和文化层面。是因为女权者对女性角色的理解和国家期待不符?这可能是比较潜层的冲突了,我却认为原因不需要那么深,只是因为女权主义者总是愤愤不平,不满现实,批评社会和国家责任而已。当其他更正面反动的势力都被逐渐被消除,女权主义就成了目标。当然,既然清除是分层的,那么女权行动主义首当其冲,其他泛泛的女权主义暂时安稳,因为行动主义总是试图组织女人,其所推崇的社会改造方式更不和谐。

其次就是,把一次次的攻击解释为个别账号的心机操纵,未免低估了所有参与者的能动性。专业带节奏的只能是少数,跟着节奏走的肯定有他们自己的动力和目的。这要“归功”于无数次的引导,示范和教育网民如何理解问题、处理问题。例如,“头条新闻”这个微博官方第一号,其珍贵的眼球价值,这两年来在曝光街头巷尾日常龃语上浪费了多少,诸如熊孩子,熊老人,熊妈妈,熊……有多罪大恶极值得拉到全微博面前示众?其直接目的应该是提供正义与愤怒的安全替代消费品。客观功能则一是转嫁矛盾,二是训练网友之间的相互攻击,看,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诅咒熊孩子获得极大的胜利感,越恶毒越有力。如果有两方争论起来了,那他们都学习和演练了骂人的功夫。不需要听,也不需要思考。

当山大(威海)性骚扰横幅在网上曝光,有该校的学生说:“今天不爱校,你明天怎么爱国”(大意)。看,已然非常熟练地套用意识形态来挟持他人。什么叫“爱校”,简直是糊里糊涂说不清楚,当然这本来也是意识形态的一种特征,其内里是空的。

然后发生了女权之声微博被禁事件,有些山威的学生很执着地跟着我那惨淡的微博落井下石。又是已然非常熟练地使用早已被熏陶过千百次的语言。例如:“到底是为什么被封的你心里还没点逼数?”以及“恶意营销,田园女权,早就该封,大快人心”。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使用的其实是黑社会式的语言,也不觉得借这种事情发泄愤怒是猥琐的行为。我捉急为啥他们就不能让自己的逼干点正事…——算了他们应该也多不是女人。

我指的是当你学得不再校正自己的观点,和许多人在一起就可以用破口大骂找到力量,唾弃所谓理性思考,追寻冲动和固执,诉诸借势威胁,你就会成为一枚可以四处出击的网络暴力志愿者。哈维尔说极权令人不敢讲真话,今天看来他所经历的苏联式统治术太不深入,极权与人民之间的能动可以创造火热的“真话”,关于这一点,中国人其实早就懂。

泛女权群体也不是什么净土。许多人也在失望中转向二元思维和暴力语言,并且意识不到公共空间毒化和被缩减的危害。现在还有人试图消费呢——女权之声被封了啊,哎,太激进了,其实我从来都不怎么赞成。拜托女权之声,在许多人看来完全不“激进”。须知当年“女权主义贴吧”如此批评女权之声:太官方了,充满政治正确。汗,汗,汗。哦,“女权之声贴吧”被封只是早几天而已。

女权主义的真正精髓,不在揭露渣男或者宣扬不婚不育,甚至不在什么性别分析,而在它对批判性思想的成瘾式的无限追究,在个人层面上它那智识与伦理混合的迷人,能让追寻者有不足为他人道的极大满足。在公共层面上,它,在我看来只有它,可信托为确保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社会未来的价值。它做清流、做逆流的意义,现在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

很多年中,我都相信,不管自己有多小众,那正义的自豪感不会被剥夺。然而,一次次,试图在网上发出些声音的人被撕碎了人格,被糟践完了信心。“如果我们总是要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那我们还能撑多久?”这是多么痛心的问题。

我为自己而羞耻,在心中,还是害怕污名。这正是暴力所作用的最后一站,它用毒使人退缩,孤立和枯萎。被删号的人不说话,其他人撤回到朋友圈,即使这样,他们还相互提醒别说错话。有些人像建设巴别塔的人一样,为各种谣言,抹黑和窥视而忧心困扰,如此轻易就削弱了战斗力,还有人简直是过于开心地假装从来都什么没发生——就这样还继续谈着女权主义。

在悲哀的时刻,我寻求各种灵感和拯救。一个最近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年轻人有时会和我聊天。我发现她完全没有自我检查。谈起攻击和威胁者,她说的只是:“他们完全不懂女权主义。”

——这当然是比一次励志更艰巨的斗争,写下这些的目的,只是不希望同伴们如上面所说的那样陷入受害者心情。在被删之后女声“将采取一切手段取回账号”的声明不是什么反击,只是一个基于责任心的正大的态度:我们要为所有人守住公共空间不退,不会就此让反女权势力做又一阶段的庆贺。

女声的编辑说不怕。既然这样,我也别无选择。 别说什么这是螳臂挡车,不要为成功的机会做算计。我们要求声援也不是基于任何个人私利。请使用你的账号帮助我们尽可能扩散所有信息,女声~声声~不息~

2018年3月14日,女声被禁第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