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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七
群租房凌晨大火致五死四伤,市领导立马开会提出整治消防隐患专项工作。大量“三合一”场所和群租房被整治查封,大批租客接到房东“尽快搬离”的通知,连夜搬家。作坊式企业被关停后,工人四散……
这是4月中旬的常熟,起因是莫城街道湖鹤村一栋三合一建筑发生火灾。
老杨的微信名叫“磨刀客”。“磨刀客”的称呼来源于他的工作——给服装厂打磨剪刀。老杨四十多岁,磨刀十余年,刀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刀自然是跟着制衣厂走的。而最近几年的漂泊,都与大火有关。
最近一次就是这场常熟的大火。
今年,老杨由北京南下到陌生的常熟,完全是因为他过去做工的几家服装厂都从北京搬到这里来了。
大概是在2005年,老杨跟着“大爷”(他父亲的哥哥)到北京大兴干磨刀这行当。北京轻纺服装产业基地就坐落在北京南五环与六环之间的大兴区。
一般,老杨给服装厂磨剪刀,每把收3到4元。他一天能工作十多个小时,磨刀100多把。不要小看这门手艺活,老杨在2011年时候,月平均收入能达到5000多元,他说自己“没有落后国家GDP增长速度”。
根据政府公开资料,2007年,政府在北京轻纺服装产业基地建设中,计划投资3亿元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不过,这个定位生产“高、精、新、尖、特”服装的产业基地,在大兴区十一五经济发展规划的十个产业基地中,则有些“低端”。其他的规划有:中关村科技园区大兴生物医药基地、国家新媒体产业基地、京南物流基地等。
在大兴区十一五经济发展规划中,“服装”一词共出现了10次。但在随后的“十二五”和“十三五”规划两份文件中,该词总共才出现了4次,而且再无直接提到“北京轻纺服装产业基地”。
离北京轻纺服装产业基地一公里远的新建村,在去年年底整治之前,是一个满布工业大院和“三合一”建筑的城乡结合部。根据工商资料,截止到2017年11月,大兴区有82家服装制造企业,其中新建一村有22家。当时,老杨的出租屋离新建村七八公里远。
“预示着北京服装人又一聚集地新建村很快要玩完了,注定又是一次大搬迁。”去年九月,老杨留意在大街上张贴的关于“(大兴区)西红门镇新建四个村棚改工作”的通知文件,这位“老江湖”立马有了这个判断。
老杨也没想到那么快,三个月后新建村一场大火之后,这个判断立马应验了。
六年前,老杨也在大兴经历了一场大火。他知道火灾的代价。2011年4月25日,北京大兴区旧宫镇大火,老杨当时就住在发生火灾的建筑不远的地方。
那也是一场凌晨发生的火灾,起火地点是旧宫镇南小街村——距离新建村有八公里远。根据官方通报这场火灾有18人遇难,24人受伤。
2011年那个五一劳动节,老杨记忆犹新:“这个劳动者休息的日子。劳动者们却在四处搬家。”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写到:“火灾后南小街村加强对违章建筑和服装加工厂的清理,昨天(5月1日)是服装厂搬走的最后期限”。
老杨当时预判新建村里的服装人将要大搬迁,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他记得,就在2011年后,北京的服装行业发展开始变缓。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老杨的“客户”减少了,收入“跟不上GDP发展了”。
2015年,领导人提出“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说法。随后,北京市开始调整其城市定位与功能,进行产业转移。2018年年初,北京推出“疏解整治促提升”行动,疏解范围包括“一般制造业和区域性专业市场”。另外,在北京治霾背景下,北京对生产环保要求更高,企业生产成本越来越高。不少工厂或被迫或主动搬离了。
“大火进一步加速了腾退”,不少于两家媒体在报道中2018年11月18日新建村大火时提到这点。腾退,字面含义腾出并退还,具有主动意味。2001年出台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中出现“周转房的使用人应当按时腾退周转房”。 而根据目前官方文件以及报道对该词使用,腾退包含了征收、拆迁意思。
11·18新建村火灾后,北京开展为期40日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环保不达标、无证无照经营、违规经营、安全隐患严重的一般制造业和低端服务业企业”(“疏解整治促提升”行动宣传语)被“腾退疏解”背后,是大量外地人面临失业。对比北京市官方公布的统计数据,2017年年底北京市常住外来人口占常住人口36.6%,为近五年最低。北京2017年年底比年初常住外地人减少了13.2万人。
老杨就是13.2万人中的一员。11·18大火后,“客户”们的服装厂都搬离北京了,而出租屋也被列入整治范围,老杨不能继续住了。和大多数突然失业的外地人一样,他直接回了老家。
服装厂去哪了?“有一些搬去了常熟,常熟有一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嘛;也有一些搬去河北永清、沧州。”老杨说。
搬到河北沧州是顺应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这个早在2014年被提出的战略目的就是在于“疏解北京非首都核心功能”。根据2017年初两地印发的《河北省承接地批发市场建设工作方案》,河北省8市27个市场园区是北京服装、小商品批发市场等非首都功能疏解承接地。其中沧州市明珠商贸城重点承接北京服装批发市场转移。
老杨之前有去过河北。他说那边的工作量养活不了他。而且“磨刀这行当其实竞争很激烈。”“一个人吃不好,两个人去更加饿肚子了。”
其实老杨不怕竞争。“我给工厂磨刀一把3块,有人就会顶我,一把收两块五。不过,最终客户还是会选择我。”在这行当里竞争,老杨对自己有信心——十多年的经验,又懂得与人相处。另外,他提到,自己在网上发表的诗歌文章,有时候也增加了他的人气。
打听到过去一些“客户”的工厂已经在常熟安置好了,今年过完年,老杨就一个人去到了常熟。
“北京关停,不至于都来常熟吧,相隔这么远,中间几个省就没地方了啊”。这条评论出现在一张帖子下面,帖子标题是《北京拒绝服装厂,常熟全盘照收?》,发布地点是常熟本地论坛。帖子下面的评论大多数都是类似的。地图显示,北京和常熟的直线距离也有1千多公里。
不过,情况确实如此。苏州市服装业商会在去年12月就发布消息:300多家北京品牌男装入驻常熟服装城白马市场。在2016年,常熟服装城管理委员会主任陆建达在接受媒体采访中也提到:要积极承接北京等大城市的产业转移。
用GDP来衡量的话,常熟发展是不错的。2016年中国GDP千亿县中,常熟年GDP达到2112亿元,排名第四。根据常熟政府发布的统计数据,常熟市是一个以第二产业为主的苏州下辖的县级市。2016年“三个产值千亿级”产业中,纺织服装是其中一个。
在常熟,老杨在市周边村里租了一间10平米左右的房间。对于在常熟租房情况,他曾向朋友调侃“差点把蚂蝗给睡了”。老杨说:“要便宜的。贵的租不起。”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常熟,他对房子并没有什么要求,有瓦遮头就够了。
然而,到常熟不到两个月,这最简单的愿望又一次被打破了。
4月15日那天晚上8:56,老杨发了一条朋友圈:“真的,服装人,祝您随遇而安。”两张配图分别是新华社对于常熟4·15火灾的报道截图和五个月前北京大兴着火的“聚福缘公寓”现场照片。
几天之后,老杨还特意坐了半个小时左右的车,到莫城街道看看火灾后的情况。去年年底,老杨也特意去过火灾后的新建村。
当时,常熟市政府已经宣布要开展近半年的“彻底排查彻底整治‘三合一’和群租房消防隐患专项工作”。发生火灾的莫城街道是最早开始被整治的。老杨留意到路边挂起不少整治宣传标语。
“情况就跟去年北京的差不多。”老杨说。
根据地方媒体5月16日报道,莫城街道将拆除消防隐患建筑面积达到9515.09平方米。值得注意的是,界面新闻此前报道提到,有服装厂老板称莫城街道湖鹤村内大约有140多家小工厂。被查封整治的小工厂在15天整改到期后,却一直没等到市政人员检查验收、批准复工。
5月3日,苏州市政府进行了“331”整治火灾隐患百日专项行动部署。整治的“火”很快烧到老杨身上。他租的房子认定为具有消防隐患,房子的水都被停掉了。房东让他两天内搬走。
之后,他向一位开服装厂的好友求助,计划先在工厂宿舍借住几天。但才住到第三天,好友的工厂也接到整治通知,员工宿舍不能住人了。老杨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好友,选择了离开。
最终,看着工厂被贴封条,满街的行李箱,大量群租房被纳入整治范围,流浪的老杨别无选择,只能又回去山东老家。
老杨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在他8岁时去世了,他的母亲独自养大四兄妹,去年老杨的三弟车祸去世,现在照顾母亲的责任也落在老杨身上,而他最小的孩子正准备升高中。他说:“我不敢灰心,也不敢丧气,因为我身后还有需要我的一大家子人。”
5月20日,在家里待了不到半个月,老杨又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长途大巴。这趟大巴要坐10多个小时,老杨早已习惯。他说他都跟开车的司机很熟了,两人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如果你爱他,请带他去北京,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他,也请带他去北京,因为那是地狱。”老杨改了一下24年前拍摄的《北京人在纽约》中的台词,用来形容他对北京的感情。在北京待了那么久,做这个行当那么多年,这位磨刀客还是会感觉得到有些人看不起他这一身的“功夫”。
老杨现在在北京六环外的村里租了小房间,已经交了一个月房租。今年过完年后,六环外还有一些小服装厂继续运作。不过,老杨也观察到,在进村的路上有专门的人在看守,不准运布料的车进入。
去年北京大火之后,老杨写出了一首十万加的诗歌:《我们走了——致所有因那场火灾被驱逐的北漂》,人们留言说,这讲出了北漂的心声。但十万加并没有改变他生活的窘境,昨天北京最高温度到30℃,老杨骑着自己花了三百块买的电动车四周找“刀”。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才回到家,他说整天下来才赚到了几十块……
那诗歌的结尾,老杨写道:“我们走了,愿另一座城市能容下我们疲惫的身躯,愿另一片天空能升起我们活着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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