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国产电影的讨论规模,其实也不叫人惊讶。资本对舆论的针对性营销早就是轻车熟路,而后再挟持主动掀动与被动参与,舆论也壮大了起来。各种声音其实还是表达两种相反的观感,它是坏的,它是好的。也有说不好但有好的因素,总之是辩证法。

我当然是觉得它不好,就像我一直不相信国产电影。可能问题只有一个,无论是娱乐搞笑的,还是现在这个所谓的现实题材,它的致命缺陷都是一样,那就是无法帮助人们去理解复杂的问题,习惯于浅表,总在肤浅的地方打转,然后总冠名为新时代的所有。

自然它也混杂了许多问题,也就是说,它所引申的复杂问题,在得到严肃对待之前,舆论已经把讨论复杂问题的氛围给搞混了。比如赞者以为是对审查的突破,实际上通过它的电影局局长是编剧出身,即使退位也过审,所以,关键问题不在这里。

我倒是觉得,它所反映的、以及被定义为“现实主义”的这个定性,是很有意思的话题。我们知道,1949年后,文学史上的一个现实主义阶段是所谓的伤痕文学,但伤痕文学的路数又是细分的,有对伤口的把玩,有对罪过的反省,所以这个电影算是怎样的“现实主义”呢?

主人公原型陆勇透露制片人的话,说是有领导交代影片的格调是突出政府、弱化个人英雄主义,无论是这个指导原则的来源,还是它的内容,可以说都相当现实,相当现实主义了。所以,诸君,如果有人拿现实主义来赞美它,以区隔那些滑稽类型电影,也请长个心眼。

争论最大的,当然是对仿制药的看法。某种意义上,似乎也不存在“争”,因为当一方摆出一二三的道理时,另一方摆出的则是感动的泪水,前者就落荒而逃,不然就特别不人性,特别残忍。所以,问题两边的长蛇阵,也都是各拜各的神,看起来是作法鏖战,实际上天人交战。

在凝聚泪水方面,电影提供的一套解释,据说因为有了故事性所以有效,并且着力描绘了人性,但在舆论提供的另一套解释中,这些都是可商榷,可疑的。这就是上面说的,在如何理解仿制药、如何看待盗版药、制度何以自处等方面,这个复杂问题面临理解之不能。

公号“狐度”对这个问题发表过议论批卖高价的“不良药企” 《我不是药神》带错了节奏,但有些话似乎不好说透,就是看破不说破的那个意思。但电影对这个复杂问题采取了文学化的简单处理,分配了善恶,药企是恶,政府是善,药厂利用新药牟利,不顾“人命关天”——人怎么又成了万物的尺度?

“人命关天”是连接所有角色的道德张力,但这四个字也只能限定使用,一旦将它普遍化,就会照见不能自洽的缺陷。你不能在表扬电影的时候,抱紧“人命关天”,而在其他关系人命的时候,又无动于衷。所以,充斥故事缝隙的看似对人命的关切,有投机的底色。

更大的道理包括但不限于:新药研发投入巨大,在专利保护期限内有高价,是取回成本与合理利润的正常做法。保护期一过,药价降低。这是定价的逻辑,它不该也不会被“人命关天”的逻辑所冲垮。遗憾的是,电影认为不是这样,电影也不认为“人命关天”与制度有关。

在确立主要矛盾以推动情节上,电影选择了民粹的路数。这是非常精明的做法,也是资本的狡猾与眼光所在,实际上仅仅就这个电影所引起的喧哗来说,这个选择无疑是对的。将矛头指向药企,无视药神背后的那头大象,这就是通常说的,在懦弱的时候最勇敢。

当然,这部电影讲的是仿制的事,但它本身也是仿制品,对标的兴许是早年大受好评的美利坚影片《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后者是“我命我做主”,鬼挡杀鬼,佛挡杀佛,提的是自由主义的精气神。它这里没有药神,只有自主支配生命的人,开放的结局也是对复杂问题的展现。

两相比较,也只能说,咱们确实没有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我们拥有的是随时跪拜人间神的广场信众。为什么是这样?只能说,当人们再也不能思考复杂问题,在理解复杂情绪上丧失能力时,只能是这样。当然,这不影响票房热闹,因为这是它的盈利模式,另一种韭菜。

其实,即使到现在这个舆论沸腾的地步,除了舌头,耳鼻喉身意皆死机,其他诸神更是不动如山。政策不动,立法不动,但那被抬举为神仙的,倒是无时无刻不在乱动。这是复杂问题不被思考之后的积重难返,也是我们无法思考复杂问题的代价。因为指望“天”,所以命和人总无关系。

201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