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失控的大货车导致的严重失控局面,席卷了现场内外的所有人,不分贫富,不论生死。
撰文 | 陈龙
编辑 | 李克难
出品 | 谷雨 x 凤凰WEEKLY
看到“兰州南”三个字时,张先觉特意看了一下手机,19点15分。他心想,终于到兰州了。
车上坐着祖孙三代人。张先觉坐在驾驶座后,旁边是妻子,父亲坐在副驾,儿子张耀军开车。下午4点多,他们从甘南出发,一路顺利,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眼前,有了他们无法掌控的,比如前面排的三四十辆汽车,只能一点点向前挪动。“待会儿就可以见到女儿了。”张先觉边等边想。孰料6分钟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噼里啪啦声,“像放鞭炮一样”。等回过神来,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袭来,他失去了知觉。
11月3日晚上7点21分,兰海高速(G75)兰州南收费站的长坡路段,发生严重追尾事故,造成15死44伤,31车受损。不少汽车瞬间被挤压变形、散成碎片。失控的现场响彻哭嚎与求救声,顿时如“地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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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觉醒来时,听到儿子张耀军和妻子叫喊自己的声音,确认车里三人没事。车已经被撞到路边。不远处有人询问伤情,他们赶紧朝外喊人求救,被八九个人抬出了车。车里的父亲尚未苏醒,张先觉把头伸进车窗,连喊带摇,父亲终于说话,随即被拉出来送去医院抢救。
在事发的17公里长下坡路段,“失控”几乎成了一个关键词。据《兰州日报》2013年统计报道,自2004年12月底开通至当年6月15日,该路段共有240辆车失控,造成42人死亡,55人受伤;其中失控车辆冲入兰州市区引发事故18起,造成31人死亡,36人受伤。该报道还提醒,“路段本身就容易发生货车失控引发的重特大道路交通事故,如果有失控的大货车冲了下来,正好又碰上了停在这里等待进城的大货车,那么发生群死群伤的交通事故就在所难免。”这一描述,几乎可以照搬来形容此次事故。
失控的场景里,飞来横祸有时候甚至会殃及自身。《兰州晨报》报道,2010年12月22日,一辆失控大货车冲下“17公里长下坡”,将兰州南收费站3号收费岗亭夷为平地,造成1名收费员死亡,5人受伤。事后,兰州南收费站借机将两个车道合为“紧急通道”,专供刹车失控的大货车冲过去。
然而这一次,失控的大货车冲错了道,情况比以往更惨不忍睹。现场一片狼藉,出事的家庭在四处寻找亲人,认领遗体。
张先觉顾不上腰疼得厉害,把妻子送到半路,又返回拿车上的包。自己的汽车被撞得往左翻了个圈,副驾驶位置已彻底变形。他抬头一看,“后面七八辆车,直接压成了铁饼子。满地碎片。”
兰海高速是甘肃南部的甘南、临夏到省会兰州的必经之路。然而,这一次,有太多的人无法抵达目的地了。
张先觉的父亲送医后不久便去世。按照原计划,老人只要熬过路上3小时的车程,就能在兰州见到思念已久的孙女张琪。
2018年9月,15岁的张琪去了白银市上高中。由于教室被教师资格考试占用,原本周六需要上课的张琪,这个周末得到了两天假期。一家人便商量,周六在甘南与白银中间的兰州团聚,周日一起玩一天。
周六下午1点,张琪就从白银赶到兰州的亲戚家。没想到等到傍晚,等来的却是车祸消息。一辆半挂大货车就像一头失控的公牛,冲进拥挤的羊群,引起一系列碾压与碰撞,其他车道也发生了多米诺骨牌式的撞击。其力道之大,甚至让一辆水泥搅拌车冲入另一侧反向车道后侧翻。无处躲闪的车辆被挤压成碎片,或者撞出大洞、完全变形。置身其中的人,更是柔弱到不堪一击。
“太吓人了!”几天后回忆起一个眼珠子掉了但还活着的人,23岁的回族小伙拉黑麦仍心有余悸。他参加完亲戚婚礼,开着长城汽车,载着四名亲属行驶一百多公里,19点25分抵达兰州南收费站,看到了眼前的一片惨象。不远处被卡在车里的人,高呼救命。四处都有女性的哭嚎,一个女孩哭着喊道,“救命啊,我姐姐受伤了,快来啊你们。”
在撞击最严重的车辆长龙尾部,拉黑麦发现一辆车打转了180度,驾驶座车门内陷,前车顶塌陷,玻璃全碎,方向盘对折,车辆右边几乎被削去。30岁左右的男性司机无法动弹,手臂骨折。后面两位老年女性的头部仰着露在窗外。司机问拉黑麦,“我妈好着没有?”他安慰说,“你妈抢救着呢。”消防员合力撬掉车门,剪断安全带,司机回头看妈妈,喊她,没有回应。医生抓了一下老人手腕,说“你妈没了”。司机妻子的脸上划出大口子,肿大,全是血。拉黑麦扶她上救护车。“她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冰冰凉。”
当夜的救援和清场作业,持续到凌晨两点半。第二天,兰州市政府发布名单,此次事故中的死者年龄最大的55岁,最小的只有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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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G75高速路,2004年建成后,一直是人们往返于老家和兰州之间的纽带。一般星期五下午,他们会走G75回老家,周六周日再原路折返。从兰州南到临夏井坪出口,40公里,收费13元。司机马靖频繁往来于其间。“很多人在这里买了房子、打工,小孩要上学,周末都得回来。”周末前后的拥堵,是兰州南收费站的常态。
只是这一次,一辆失控的大货车,突如其来,让一切进入非常状态。警方事后通报,3日19点21分,辽宁籍司机李丰驾驶辽AK4481号重型半挂载重牵引车,经17公里长下坡路段,行驶至距兰州南收费站50米处,与排队等候缴费通行的车辆发生碰撞。据司机本人交待,李某“因频繁采取制动,导致车辆制动失效,临危采取措施不当,因第一次在兰海高速行驶,不了解路况,车辆失控后车速越来越快,驾驶人惊慌失措,也没有找沿途避险车道,行驶至兰州南收费广场时发生交通事故”。
而当晚,很多兰州人已经在手机上看到视频,得知事故消息。
死亡名单中,43岁的马进强开小巴。家里人打电话,捡到手机的交警说,马进强已经不知道在哪儿,家属快过来找人。一群家属赶到兰州,在殡仪馆的14人中没找到,又到各大医院找一遍,第二次到殡仪馆,终于见到了马进强的遗体。他是那第15个。后来有人回忆,那天在镇上,有6个人坐上了马进强开的小面包车,加上司机7人,满员。
马进强的叔叔马拾拉泉在兰州开拉面店,他的表妹张雅青也在事故中去世。这个22岁的兰州交通大学大三学生,是学习努力、听父母话的乖乖女。马拾拉泉最后见到表妹是几个月前的夏天,张雅青到面馆看表哥,马拾拉泉给她做了一碗牛肉面,坐了半个小时。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在殡仪馆。
伤者被送到距离最近的兰州军区总医院、兰大二院、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点救治。远在城东的甘肃蓝天救援队到达时,已是晚上10点,大多数伤亡人员已被转移至市区。队长於若飞带着35名队员,为交警和消防人员提供移动照明和液压剪切等援助。“现场氛围很低沉,大家都感到惋惜。”
痛惜之余,舆论对“17公里长下坡”的道路和收费站设计提出诸多质疑。“建在长坡底端的收费站”“为什么没有自救车道”等,成为热议点。
目前,事发路段至少有5个自救车道,每个自救车道前方1000m、500m、200m和50米处,有四个提示牌。司机马靖说,过去每个自救车道前方只有一个提示牌,其他均为11·3事故后增加。距离兰州南收费站1.2公里的自救车道前方,还增加了2000m的提示牌。马靖推测,在晚上光线条件下,那个司机可能没有看到路边的自救车道。他称自己曾试验过,出了最高点的新七道梁隧道后空挡滑行,车速可达到80公里,一直滑行至收费站。七道梁两侧均为长坡,只要一下雪,大小事故便是家常便饭。
兰州南收费站往城区方向的出口广场50米左右,呈半喇叭状,向右扩展,形成收费广场。按照2010年收费亭事故后的调整,失控货车可以直线冲过自救通道。“这样的情况过去几年经常发生,有的车辆直接冲入6公里外的市区,引发事故。”但张先觉、於若飞等多人证实,事发当晚,右边缴费通道的车辆队伍长度在七八十米以上,后面的车辆已经收缩至喇叭口尾部,以至于紧急通道不起作用,大货车直接撞击后部堵塞的二三十辆车。
王建军开大货车20年来,走过G75无数次。在他看来,17公里长下坡“实际上坡度并不大,但的确太长了。新手司机看上去觉得没什么,容易麻痹大意,就放开了,等发现刹车失灵,已经来不及了”。
“设计一些急弯,司机就有警惕防范心理,减速踩刹车以后,车速一慢,就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
“设检查站,收缴货车司机驾照,强制司机休息1小时,让刹车片冷却后才放行。”“给刹车降温,除了人工浇水,还可以修建降温池,让货车轮胎浸水降温。”这些大货车司机们在其他高危路段经历的事情,此前在兰州南长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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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坡路段的存在,也是兰州这座城市并不理想的地形条件所产生的结果。兰州城建立在两山间形成的黄河河谷中,要进入城市必须从四周的黄土高坡走下来,而城南一面的坡度最陡峭,却又是与甘南地区相连的必经之路。
这个制造了近年最严重的交通失控场面的城市,其实很追求控制。2016年8月3日,兰州推行“史上最严限行政策”,对经行市区的大型货运车辆严格管控。该政策规定,核载8吨以上或3轴以上的大型货运机动车,24小时禁止过境城区,需绕行外围国道;核载8吨以下或3轴以下车辆,每日0时至6时期间通行。这样,从各个方向抵达兰州的大型货车都只有深夜6个小时的通过区间,而白天抵达的车辆,都将“淤积”在外围的高速、国道或省道,或滞留在市区,等夜里12点才能进出。
“全国的路,就兰州的最讨厌。白天不让进不让出,晚上放行,把大货车压在一起,积攒这么多的车,晚上进去挤吧。”大货车司机王敬民抱怨道。这一看法在他的同行中很普遍,司机刘伟甚至将“禁行令”视为大货车重大交通事故的最主要原因。
“那个司机,可能是当时想先过收费站,停在下面进城的6公里的路上,等12点之后再走。”王敬民说。
然而,他失控了,也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失控场面,并抹平了所有世俗意义上的界限。
不分贫富。拉黑麦看到一辆宝马汽车变形严重,原以为里面四人几乎没有了存活迹象,却看见有人活着,他就冲消防车喊,“赶紧把这里面的人救一下,还活着呢”。马进强的五菱宏光牌号为“甘NX7151”,他出现在死亡名单上,伴随着3名乘客:马哈克,和他的儿子儿媳。没有人见到“甘NX7151”的样子,但现场有一辆五菱宏光,已被挤压成了碎片。
不顾生死。短视频里,地上的丈夫已经死亡,一个脸上受伤的女子不顾医疗人员要求,起伏着身子哭。医生让她上救护车,她仍一个劲地哀求医疗人员再救救自己的丈夫。
被从自家的骐达汽车里救出后,髋骨、手臂、肋骨、膝盖等多处严重受损的张先觉妻子,立即做了手臂和膝盖的手术。张先觉只受了轻伤,但得知父亲已经去世,又看到儿子也躺在病床上,他一下吓蒙了,晕了过去。
15岁的张琪到医院找到受伤的父母与哥哥,又得知爷爷去世,害怕得哭起来。之后两天,她守在父母的病房门口,看他们得到细心救治,身体无碍,才返校上课。
但她 21岁的哥哥张耀军,不仅额头受伤,左边眉骨乌紫,眼球充血,而且同时受到惊吓,住到神经外科,长时间沉睡,需要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张雅青出事第二天,她的姑姑等亲人先来认尸。母亲经受不住,留在家中,父亲到中午才忍痛赶来,把女儿接回老家。“我舅舅崩溃了,说,姑娘刚考上大学,岁数还这么小,接受不了……”马拾拉泉回忆。
来自东乡县的遇难者,遗体被县领导和亲属们一起,从兰州七里河殡仪馆接回老家,入土为安。按照当地政府的政策,以借贷名义,每位先发10万元安葬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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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2天后,一度失控的地方,开始恢复乃至加强控制。往返兰州与临夏之间,隧道内限速从以前的60公里降到40公里;以前常流于表面的出隧检查刹车,开始严格执行。沿途的行车提示牌,成倍增加。除了“长坡路段,小心驾驶”“连续下坡,检查刹车”“重载货车五挡夺命,四挡失控,三挡安全”等标牌,下坡途中增加了“事故多发”的警示标语。
11月5日,马靖驶出临夏州井坪出口,看到G212和乡道上停靠着大量红色大货车。“这都是等着夜里再进市区的。”11月6日晚,兰州市区下起雨夹雪,海拔较高的“17公里长下坡”路面已是一层较厚的雪。车友传来视频,长坡上又发生两车相撞事故。
同日,甘肃省公安厅交管局和高速公路管理局联合发布通告,规定从11月8日0时起,G75井坪至兰州南收费站之间路段,禁止三轴以上货车通行,只能经国道G212绕行,该禁行令实行至南绕城高速通车为止。
那个局面失控的“导火索”、肇事司机李丰,受了轻伤,被公安机关当场控制。被他伤害的人,则陷入更大的失控局面。
47岁的马友苏也曾是货车司机,多年前出车祸双腿瘫痪。女婿没有房子还要养孩子,儿子打工挣不到钱。他们全家挤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几乎全靠妻子挣回来的2000元月薪生活。这次事故中,他失去了3位亲人,妻子、女婿和侄子。在兰州同一家餐厅,妻子洗碗,侄子做拉面。三人周四请假回家,周六必须赶回去工作。临走前说好,他们到兰州后打电话报平安。马友苏等了很晚还无回音,打三人电话,都不通。后来,有人接了妻子电话,告诉他出了车祸。
高速路临时管制,马友苏和亲人走国道赶到兰州,已是晚上11点。先到3家医院,没见到人,“跑去火葬场,一看,三个人都在那里。”
那晚10点半左右,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随后越下越大。这是2018年冬天兰州的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白色覆满城市和山川,也渐渐开始掩盖此前一度失控的混乱局面。那些在事故中幸存的人,则不断闪回那一场噩梦,等待失控的情绪缓缓平静。而马友苏这样的遇难者家属,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活继续失控。三个亲人遇难后,家里只剩80岁的老父亲,残疾的马友苏,没有媳妇的儿子,女儿和2岁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