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偶像被消失了

在写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几乎不能落笔,每打出一 行字,又烦躁地一个个地把它们删除。要告诉大家我 孙敏是我的偶像是一件容易的事清,但是要告诉大家她为什么不见了,却要了我的老命。我真的不知道用 什么语言来描述自己喜欢的人消失了的心晴,就像我曾经被消失时,我的伙伴们也欲语泪先流一样。

我把孙敏封为自己的偶像的日子,远远比我和她相遇的日期要早。那是在2012年的一个冬日,我跑到一个 工业区和一些工友聊女权主义。那时候的我真的不是很了解阶级和劳工,只是按照自己女权行动派的行动 主义的东西讲讲反家暴,讲讲性别歧视。

在见到这一群工友的时候,一位大姐很热情地从我左侧搭上了我的肩膊,轻快地说:‘孙敏,你又来啦?’
我尴尴尬尬地转过身去问,“孙敏是谁?”

大姐“哎坳”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是孙敏呢!像!特别像!”

我和她打着哈哈,心里想着这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孙敏 肯定是个人缘很好的人,大姐看见她的疑似物会那么 开心。

在分享完家庭暴力和就业性别歧视之后,一位男工友举手提问。在经历过很多次被男观众刁难和问一些很 男权的情况之后,我总是对男人的发言有点无精打采。但让我超级无敌金刚钻大旋风震撼的是,男观众问出了一些很有女权主义深度的问题,比如《女职工保护法》里面有一些保护性歧视的问题我们应该怎样倡导改善,比如他遇到了一起家庭暴力的问题,在帮忙报警验伤的时候他遇到了怎样的障碍……

“哇靠,这些男人怎么那么先进啊!”那时候的我根本 没办法想象在破破烂烂的工业区里会有一群如此有性 别意识的男人存在,他们哪儿来的?地里种的吗?有种子吗?

我把这个新鲜事告诉了当地一位女工工作者朋友,感叹这个地方的土壤真好。朋友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说:“你怎么可能以为他们天然地变得那么有性别意识?那是因为孙敏的影响。’’

原来,这位孙敏在北大女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一直在工业区服务工人,因为这个工业区男性比例高,她 在这里就天天抓几个男工友,一边蹲大排档一边喝啤酒,把性别平等和劳工权益细细碎碎地聊了个透。 几年下来才会有我看到的这些让人凉喜的女权男出现在工业区。

**本文图片皆为孙敏个人照**

讨厌人类的我很难想象孙敏为什么可以年年日日地扎在工业区,逐个逐个人地讨论阶级与性别。那都是很 细致的、用心来影响心的活儿,想必需要很多耐性和热情吧。

于是我默默把这位孙敏当成了自己的其中一个偶像,希望自己也能把女权主义的理想做得像她一样扎实和 用心。

后来在一个很偶然的场景,我终于见到了她。果然她戴着和我很相似的红色镜框近视眼镜,所以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像。不同的是,她就很T,穿着像从来没有想过服装搭配一样看起来像随手拿起就穿上身的t恤和户外用品店买来徒步的速干裤,微黄的短发露出双 耳和额头,认认真真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你,认认真真地说,大兔你好,我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我们像几百年没有见过的好朋友一样聊了起来,讲着别人可能听不懂的梗笑出了猪声。孙敏不是一个喜欢 打扮的女孩子,她把她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服务上 面。她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是中华女子学院的学生,刚 大一就加入了学校的三农社团,每周都会去北京的一 个城边村委那里的流动儿童支教。北京多大啊,去一 趟都得2小时,但是她说孩子们太可爱了,很多打工的父母忙于养家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她们,看到她自里 特别难受。她就把时间都放在这些事情上面了,所以 你们可以看到大家偷拍她极少数的照片里,她都随意 得有那么一点“狠琐”(哈哈我不是故意的)。

她女性学的研究方向是外来女工,在田野里她遇到的女工友们高中毕业就到工厂打工,这些女工友的清况 让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们,也是被迫停止学习,早早地把自己放在工厂里为家里赚钱。她曾经和 我们说起,有一次看见工厂的晨会老板对工人训话, 各种难听的骂娘骂祖宗像肛门喷屎一样从老板的嘴里 轻松说出来。但是大家只能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能反驳,只能安静地忍着。孙敏跟我们说起的时候,生气 到哭了出来。她说,一定不能只停在研究上,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些不公正。

这样热血的孙敏,有时候觉得她就像样板戏里走出来 的光伟正大英雄,但是其实我发现孙敏是一个很有意 思的人,而且是女权主义式的有趣。比如,她说起自 己读书的时候班级旅行,本来男同学们希望大家都去 某个地方旅行,她偏不愿意,觉得他们太强势啦,不 听女同学们的意见,于是发动大家不去旅行了让他们 自己玩儿去吧。本来是个不欢而散的结局吧,但是她突然很认真地说,结果本来要去的目的地居然发生了 洪水还是地震。妈呀,怼大男子主义竟然还救了自己 一命。我们都笑了——这个说法太政治不正确了,但 是又很特么真啊。

她老开这种在一个唯物主义者眼里很玄乎的玩笑。在 工业区这几年来,她其实经常犯胃病——一个接一个 和工友聊天,有时候就不在意吃饭时间了,因为有的工友下班时间太短,她也就经常熬夜。一来二去,身 体就更不好了,即使是夏天,也要随身带个薄开衫防止着凉。大家都劝她注意身体别太早死,但是她就很 自嘲地说,活个五六十岁就差不多了,重要的是要有人生价值。

我总想像她如果在革命年代,一定是那种佩了剑就去为民除害的女英雄。她喜欢秋瑾,有一年过年,她为 了不让她家人又催她结婚,她就自己一个人跑了。大年初一,她跑到杭州西湖边秋瑾墓旁边唱《勉女权 歌》,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她还搞了一把剑,有点潇洒又有点二地说“不爱红装爱武装”。

当然在很多人眼里,像她这样充满理想又充满热晴的人总是有点二的:睡不着的时候她就高歌一曲《切格 瓦拉》、喜欢拍风景照还配上毛泽东的“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看书看到让自己激动的也会发朋友 圈告诉你“自由是有阶级属性的”…… 这种热血好像是过时的、不合主流的,但也是稀缺的、珍贵的。一个内心如此潇洒的人,却是一个把性别平等倡导做得那么细致的女权工作者,一定内心充满对人类的善意,又对未来绝不失去希望的人吧。

就是这么一个接地气的侠女,最近不见了。有消息传出来,她是因为支持一些工人维权、学生声援,而警 察带走了,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大家她犯了什么 事,要带她去哪里。一起被消失的还有同样关心工人 维权的多位学生。我不知道她们将会面临什么恐怖的对待,那些抓走她们的人很难理解(或者故意不让自 己去理解)她们追求公平正义的理想,只会觉得她们很二吧,也许还会觉得她们无聊生事——过好自己的 生活不好吗,干嘛理别人维权呢?

但是她们一定是多管闲事的,因为她们像鉴湖女侠秋瑾一样内心强大,又会拥有“山花烂漫”的希望。要潇 洒就全体人类一起潇洒,绝对不会自己过得好就心满意足。

如果这都是违法犯罪的话,那么请把我们所有希望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更糟)的人都抓走吧,你们的脑 子里容不得美好的人和事,容不得善良和勇气。

这些很二的人现在在哪里呢,是否还安好呢?我的偶像什么时候再回来和我们对酒当歌呢?天气开始转冷 了,她穿的衣服够暖吗?她能够准时吃饭吗?她有充足的睡眠吗?她会被冤枉、羞辱、殴打、疲劳轰炸 吗?

无论怎样我都知道,我不会忘记孙敏。不会忘记她那对认认真真的眼睛,那身胡乱搭配的狠琐打扮,那为 了省时间随便剪短的头发,和6年来为了世界变得更好、女人变得更有力量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希望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