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片:2014年雨伞运动金钟占领区
弯一弯身,腿便断了。父亲个子不大,却是硬汉子,仍敌不过 90 年时日的侵蚀。看着病榻上细小的身躯,牵着他手,父亲会心微笑,一切环绕占中的争论已不重要。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普选的问题,更不理解什么是公民抗命。对我参与这场运动所以气上心头,是因为我没有听取他人生的最高智慧:见到共产党便要跑!他自己便是在 1949 年从大陆逃来香港,找一片瓦顶、干点粗活、养妻活儿、不问世事。
他说我为他人掘井,自己却没水喝。这句话反映他的童年创伤。我爷爷是乡下名医,每逢佳节都有大批病人送来各式美食以表谢意,爸爸最难忘狮头鹅的味道。爷爷济世为怀,夜半有人病危,匆匆赶去施救,结果积劳成疾,一命呜呼,遗下孤儿寡妇。中日战争爆发,在饥寒交迫的岁月里,父亲怨恨爷爷太过英雄主义,在寒夜出诊时没有惦念妻儿,跑去为人掘井。
他和他那代香港人,避秦南下,教导下一代莫问政治、搵食至上、顾家是最高的伦理。他反占中,是因为他儿子带领运动,要面对秋后算账。如果只是戴耀廷,他才不管。因为恐惧、也因为爱,他为这场运动长嗟短叹、度过许多无眠晚上。
但我的 role model 却是我的爷爷。我睇唔顺眼地产霸权、政府离地高傲、中共指鹿为马、权贵应声附和。我讨厌我这代人走精面、犬儒食花生、助纣为虐。我更质疑中国人的「家族主义」对公共生活的祸害。 2,000 多年来历任皇帝为何独尊崇儒?他们最明白修身齐家那套伦理已吞噬人们绝大部份精力,谁还会关心什么治国平天下,更莫说去挑战专制政权。
雨伞运动期间,许多年轻人告诉我,最怕的不是警棍,而是妈妈的夺命追魂 call。中国人的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可损伤」,让你爱回家、也让你懦弱。家庭可以变成社会控制的工具。
回归之后,80 后青年在天星、皇后码头挡着推土机,保卫他们上一代的集体回忆,而中年人只懂拍照留念。政府关闭公民广场,许多人都觉得与「门常开」的承诺背道而驰,但只有年轻人愿意灯蛾扑火重夺这片公共空间。他们其实是在挣破上一代人以至整个中华文化以恐惧和自利交织而成的丝茧。
但雨伞运动的挫折和伞后政府疯狂的反噬,会怎样打击这初生的勇气?由洗头艇、大学民主墙沦陷、政治检控、DQ、取缔政党、中港引渡、23 条立法等手段层层搭建的宪制新秩序,会否将我们上一代的政治恐惧重新植入我们下一代的心中?
我感激父亲无微不至的爱,祈祷他早日康复。我更祝愿我的下一代,能够明辨是非,畅所欲言,不要活在前人的阴影,要成为免于恐惧的一代。
原刊于《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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