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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渡鸦王(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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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毕业后,我在广州做了6年社工。

中国目前持证社工大约44万,以14亿人口算,万分之三的比例。而香港注册社工是 23157人(截织到5.14,香港社会工作者注册局最新数据) ,以它748万的人口,相当于每320人就有一位社工。这就是为什么TVB剧中经常出现社工身影,而内地哪怕是北上广深社工行业最发达的城市,不关注新闻都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向人介绍自己的职业是每个新社工的噩梦。如果你是医生、教师、警察、公务员、程序员、销售、人事经理······不管是哪一个,当你说出来后,起码别人会点点头,在心里给你贴个标签,哪怕ta对那个职业有不少误解。

但你说“社工”,通常对方的反应是:

“什么?没听过。”

“义工是吧?你真有爱心。”

“那你赚得一定很少吧?”

其实入行前我也不清楚什么是社工。

一. “你的薪酬预期是多少?”“呃······1500吧。”

我本科念的是汉语言文学,大学里投入最多时间精力的却是工作营:到麻风病康复村看望老人,和他们聊天,一起做饭、搞晚会;和营员在村里劈柴生火煮饭,玩游戏,睡地板;给村里修房铺路,清除垃圾。每次一住三五天,最长有十二天。我们那批人常开玩笑说,感觉上大学就是为了做工作营的。

这段经历从里到外改变了我,关于性格、友谊、能力,关于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待世界和生活。

临近毕业,我对朋友说:我想做NGO(非政府组织)。

然后就来广州求职。不懂去哪找NGO的工作,网上看到最多的是社工机构在招人(NGO和社工圈的关系,是一个稍微复杂的话题),就投了两家。一家嫌我专业不对口,另一家先电话聊了20分钟,才邀我去面试。那会觉得这真是个有门槛有追求的行业啊。

面试时来了三个管理层,上来就问对社工行业有什么看法。我套用对工作营的理解去回答,尽量显得成熟冷静。结束后一个领导说了句“不错”,HR问我薪酬预期,我说:“1500吧。”HR笑了:“这么少。”

报这么低,一是年少无知,不懂行情,只朦胧听说干公益的都穷,不敢多报;二是不知广州物价;三则迷之自信,觉得自己必定很快升职加薪,一开始低点没关系。

两天后收到offer,入职项目是一个家庭综合服务中心。我去天河岑村租了个单间,200一个月。第一个月到手1600多,第二个月1700,第三个月1800,每月用完,恰好挨到发薪日。一年多后辞职,HR开出的挽留价码是3700。嗯,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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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个长者的故事:你觉得好的,我不想要

辞职两个月后,我去了第二家中心,工作也渐入佳境,从一线社工升为领域负责人。主要服务的是社区长者(老人),有段时期兼管义工领域。长者组加上我最多时就3名社工,却面向街道辖区内9千多名长者。

日常一大工作是上门探访,评估情况看是否需要跟进。印象最深的有三个长者,都是三无孤寡(通俗解释:无老伴,无子女,无钱),独居,脾气极硬。

第一位是个盲人,60多岁。进门后发现他家地上、墙上到处是屎,浑身上下脏得发黑。后来知道他肠胃不好,容易拉肚子,但身体虚弱,走路都不太稳,往往赶不及到厕所就拉了。没人能在他家待超过十分钟,除了我。因我天生嗅觉极差,对臭味无感,这也导致后来没有其他人能跟进这单个案。

他有个妹妹,住得远,身体也不好,偶尔来看望,带些吃的。平时他就自己煮锅腊肠饭,没有青菜。我打开他的米箱,里面混放的大米和腊肠早已发霉。

我尽力帮他过得好一点。找义工给他每天送两顿饭;教他妹妹把户口从原来的街道迁到现居地,否则他两头没人理;给他申请政府的居家养老,好有人去搞搞卫生——结果没人肯干。后来街道出钱购买了一个养老院的服务项目,我提供受惠名单,就把他加进去,由养老院派护工经常上门,清洁家居,帮他洗澡洗衣服。

他妹妹很感激我们。但他不。他脾气暴躁,经常爆粗,能把妹妹气到心脏病发,有次发火甚至想拿盲杖打我。他对谁都不信任,口头禅是“你们都想我死。”因为他唯一希望的是治好眼睛,天天叫人带他去医院,但没有人愿意。

他妹妹告诉我,16岁那年他在工厂救火烧伤了眼,后来又因为赌博坐过牢,人生一路滑落。住过很多医院,在里面随地大小便,吐痰,骂人,抽烟,骂过了不知多少医生。眼睛一直没复明,人却已经上了那些医院的黑名单。

送养老院?他不肯,我们也担心他进去后会被“退货”。

跟进两三年后,他去世了。最后几个月是在医院床上度过,妹妹给送的终。他妹妹带着哭腔和我说:他也算解脱了。

第二个80多岁,腰驼得起码有70度,寡言少语,独来独往。每天来中心长者饭堂吃午饭,吃完就走,不和谁打招呼。常年一身破衣,家里乱得像个垃圾场。

他从不要求什么。有些低保户会来问有没有东西派,他呢,给就收着,没有也不问。认识久了才知道,他以前是个小贩,广州人称“走鬼”,卖些袜子之类的小东西,一直到70多岁卖不动了,居委才喊他去申请低保。

有一天他突然跌倒。从那天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们猜是老年人常见的血管栓塞,带他去医院挂内科,他坚持要挂骨科。骨科医生看了,说筋骨没问题,还是得转去内科,并建议住院。他不肯,反复说医生不懂行。

我问他为什么不听医生的。他说:他说的不对,我当然不听。

我问,是不是医生说该看骨科,才是对的。他说:对。

沟通进行不下去,只好送回来。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几次,每次他只肯看骨科,医生又只能开膏药给他。我确定他不是为了省钱,因为向他解释过什么是内科,完了他就一句:又不是内脏出问题,看什么内科?永远处在自己的逻辑内,没人能说动。

腿自然是好不了,而且情况越来越差。他在家借助双手和两张矮凳挪动自己,吃饭就叫外卖。有好几次又跌倒在地,趴了整晚没人发现。他没有电话,每次要找人就大喊救命,后来发展到天天在家喊。居委和我们两三天就得上门一次,看看这次又怎么了。

一开始他让我们给他请护工。一听说每月5千起,又不愿意了。而且就算他肯,终究不是个保险的办法。以他的失能状况,到最后还得去养老院。

要命的是:他在几个月前失去了低保资格,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居委的民政对象,一切福利消失,看病、住养老院全得自费。

低保被取消,因为他被查出银行里有十万多存款,估计是一生积蓄。居委看他年纪大,支了个招,劝他把钱全取出来,放哪都好,只要银行账户空了,也许就能躲过再次核查。结果他说存的是定期,取不出来。告诉他其实可以取,只要付些手续费。他不听,只摆手说不可能。警告他:不取,低保就会被取消。他说:取消就取消吧,说了定期拿不出来的。

嗯,还是一样,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不只是逻辑奇怪,还有一系列认知障碍的症状:理解能力越来越差,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记不起任何一个银行卡密码,让他改个新的,发呆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新的数字。综合判断,应该认知障碍症中后期了。先前的那些行为表现,不知道是否因此而来。可能他早就有这病,但因为话少,不容易被人看出不对劲,顶多觉得他怪。不过就算早发现,以目前的医疗技术,也没什么好办法。

人老了就是这样,风险有时是呈指数级上升的。有时是一个意外,有时毫无征兆,你的身体、心智状况突然间断崖式衰退,变化快得你猝不及防。婴儿拉的叫“耙耙”,父母乐呵呵给ta擦干净;老人拉在裤子里,有多少子女不会皱一下眉头?没子女的,又能靠谁?有多少人能在晚年保持体面和尊严?

因为不肯让人清理,他那本就脏衣服堆满地的房间,渐渐又堆满了外卖盒,桌上地上洒满剩饭,苍蝇到处飞。在拉锯了几个月后,他终于同意自费去养老院。我和街道办事处的人决定送他去附近一家信得过的,那里护理条件比较好,一年费用保守估计要七八万。我们拟定的计划是,一年多后他的存款花完,又可以领低保,重新成为政府保障的三无孤寡,按政策可以转入公立养老院,一切费用由政府承包。

但他此时还不是,意味着政府不能作为监护人,而入住养老院是需要家属签字的。这又给我们出了难题。这个时候不知从哪收到消息,说他有个哥哥在世。所有人惊诧莫名,一方面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亲人,一方面惊异于他口风之紧,谁都没告诉。我辗转联系到他侄子(他哥的儿子),对方推诿着不肯出面,我再三保证不需要他们负什么责任,他们才肯过来,签完字马上又走了。

几个月后,他在养老院里去世了。

第三位60多,中了风,右边身体偏瘫,右手蜷曲在胸前无法张开,右脚僵直不能弯曲,走路时一脚拖地。从前5分钟走完的路,现在半个钟才能走完。

很长时间里我搞不清他是什么心理。中风后他拒绝就医,每次一提出带他去医院,他就大哭大喊地说“ 唔好啊唔好 ······好唔翻嘅啦”(粤语“不要啊不要······恢复不了”的意思)。我担心他要当场爆血管,只好不谈这话题。有个同层的邻居告诉我,每天都听到他在屋里大哭。

我想起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在此之前,我们至少遇到两次他生病,每次都是如此:容易哭,拒绝探视,非常怕麻烦别人。但要是没病,他会非常热情地笑,话非常多,天天出门闲逛,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查过资料,中风患者性情大变,暴躁易怒、悲伤抑郁都是常见现象。他们失去了对身体一部分的控制,内心满是恐惧,有些人会持“刀”向外——通过发怒攻击他人来找回控制感;有些人则向内——自怨自艾,绝望放弃。

所以不去看病,也许是不相信还能康复。或者,是太过害怕,不知道怎么面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躲在角落哭个不停。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人才会这么缺乏安全感,这么悲观而习惯性地放弃?

那段时间我始终觉得挫败,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事情就毫无进展。一拖几个月,早已过了最佳治疗期。搞不好,很可能会有二次中风。真要来个全瘫,再哭也医不回来。

后来我督导提醒我,如果他不去医院,又会怎么样?会继续这样吧。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能接受,我能不能接受呢?

于是我不再坚持。每次只是去看望,讲轻松的话题,这时他就容易平静,有时还会开心地笑。一段时间后,他竟然又同意去看病了,而且愿意住院。

后来他没有回家,居委直接送他去了养老院,即便他并不愿意。一年多后,他遭遇了和上一位同样的剧情,因卡里有几万存款而被取消低保资格。这意味着政府不会继续帮他付养老院的费用。当然办法也一样:如果他先自费大半年,等存款花光,重新变成“三无”,政府再掏钱让他免费住下去。整个过程里他甚至一天也不用离开养老院。

但他坚持回家。我去看他,问他回来后无人照顾怎么办?他说:不用,我自己行。

当然我知道他会过得很辛苦,但此刻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对他了。“人会为自己做最好的选择。”相信这一点,才会去理解别人到底面临什么,需要什么。这是我做社工时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

三. 最重要是要有支持网络

我所服务的社区,据摸查至少有几百户独居孤寡长者,只是情况不会都那么糟。即便如此,你也可以想象得到,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越来越老,又无子女在侧,说不准哪天就生个病、摔个跤、认知来个障碍,然后无人知晓地死在家中。

有个同事感叹:看来真的要结婚才行。不对,就算生了孩子也不保险。空巢长者多得是,一个跌倒在地,另一个没法扶ta起来,一扶自己腰也伤了。好几次我们就接到上门扶人的求助。

如果有得选,一般人是不会轻易向陌生人(即便是社工)求助的。一个老人,若是在社区里有几个认识的老友,也不至于一有困难就无法可想。所以要是你妈喜欢跳广场舞,其实值得鼓励。我们也在中心开了很多兴趣班组,跳舞唱歌太极书法,每个班出一两个节目,一台晚会都凑起来了。

有些长者是不会参加这些活动的。Ta会觉得自己又老又穷,没结婚没儿女,没有文化。一出来自我介绍,人家衣着光鲜,退休前不是书记就是校长。轮到自己?宁愿宅在家里。有个同事就把这些情况相似的长者聚起来做了个社交小组,一起搞茶会、逛公园、相互串门,这就形成了一个朋友圈。我们有个很美好的设想,就是组织起许多个这样的圈子,去加强每个人的支持网络。这并不容易,我们人少事多,只能一点点推进。

容易推进的是年轻长者。几年下来我们在社区里发展出一个师奶义工团,日常活跃的有四五十人,年龄从四十多到七十几。上门探访,电话慰问,陪医送饭,制作礼物,组织义卖,节日演出······能想到的都做了,做不到的就培养她们做,比如请当过模特的大学生教她们走T台。每年的义工表彰大会,请领导上台颁奖,就由她们穿上旗袍,当礼仪小姐。她们会美滋滋地互相拍照,叫家人来出席。

四.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刚入行时,我对督导说,打算先做上十年。在我心目中,十年积累才算是一个资深社工。

后来知道,香港二三十年资历的社工一抓一大把。而在内地,五年就称得上资深,因为大部分人在这行待不到五年。

我在第六年决定离开。所有人都很遗憾,但没有办法,知道留不住我。

这行的流动率一年得有20%以上。一个中心20人,过个两三年人就换得差不多了。这对服务延续当然不利,换了个人,很多工作就得重新开始。对留下的同事来说,打击有时很大。

离开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最普遍的不外是工资不高、晋升通道窄、社会认同低、难以获得成就感、以及最容易出现的职业倦怠,等等。我也对这行越来越失去兴趣,感觉自己年复一年地在重复以往的工作,还得受政府”指导“,年年应付评估,越觉无聊。又胸无大志,不热心谋升职,也自觉不适合做管理,上面怎么画大饼也没用。本来想过一两年去考个督导班,以后转入二线,后来发现:资深社工不停流失,服务就老是停滞不前,督导不停面对新人,看着项目进三步退两步,甚至直接退回起点。周而复始,想想实在没什么意思。

也因此,对那些有心做事又坚守多年的社工,我始终对他们饱含敬意。因为他们的努力,这行才有存在的价值,才值得被尊重,被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