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月6日起,一则#巴黎圣母院建筑竞赛中国建筑师夺冠#的新闻突然在在网络上爆火,各大媒体纷纷转发点赞,8月7日晚,消息进一步发酵,甚至挤进来微博实时热搜榜进入前十。尤其是建筑行业的相关从业者的朋友圈,大有刷屏之势,仿佛一夜间,中国新生代设计力量响彻世界,振聋发聩。媒体纷纷惊呼,“厉害了我的中国设计师”。
看到这些标题,笔者也很兴奋。如果真是按中国建筑师的方案建设,那可是比贝聿铭的卢浮宫金字塔更令人瞩目的作品。用笔者一位朋友的话说,这才是“软实力输出”该有的模式,也是“盛唐气象”该有的才气与胸怀。两位中国设计师完成了法国巴黎圣母院的修复概念竞赛并获得头名,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人类文明的意义是可以超越国家与民族的:此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他们的方案和他们的名字就是对狭隘民族主义与文化沙文主义最好的回击。
不过标题中的另一个信息却很令人困惑:56个国家226个方案——这未免也太少了。按理说,巴黎圣母院的火灾近乎是2019年在世界建筑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一刻,如果要征集重建方案,那全世界的建筑师应该没有不心动的:对建筑师而言,此生要是完成这样一件作品,足以在建筑史上留名。
循着这个困惑,笔者对竞赛进行了一番搜索。
竞赛的全称是The People’s Notre-Dame Design Competition(巴黎圣母院教堂重建设计竞赛),由一家名为GOArchitect的独立出版商发起。GOArchitect2018年成立,位于美国洛杉矶。
5月3日,GOArchitect在自家网站上发起了这个竞赛,截稿日期是6月30日,之后将进行一个月的网络投票。8月1日,GOArchitect公布了竞赛获奖名单。
当然,竞赛的要求也非常简单:参与者没有任何资质要求,在GOArchitect的网站上提交申请即可;竞赛的成果仅要求三张图纸:aerial、street-level、experience,以及500字的英文设计说明;同时最高奖项得主将获得一笔“巨额奖金”:1000美元。
对于这个竞赛,GOArchitect的页面上有这样一段话(This competition is not affiliated with any member of the government of France. This competition is not affiliated with any governing body of the Catholic church or Notre-Dame Cathedral.本次比赛与法国政府的任何成员无关,本次比赛与天主教会或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任何管理机构无关)。
意思就是,这只是这家书商自行发起的一个方案征集竞赛,和法国政府及巴黎圣母院本身一毛钱关系没有,也就是说,不论这个方案设计得有多好,都没有任何落地实施的可能。
8月2日,GOArchitect公布了竞赛获奖信息,来自中国的两位建筑师CAI ZEYU和LI SIBEI获胜。方案名字叫PARIS HEARTBEAT,意思为“巴黎心跳”。据媒体介绍,CAI ZEYU来自杭州,先后求学于清华大学和康奈尔大学;LI SIBEI来自北京,先后求学于北京工业大学和康奈尔大学。两人现在都旅居美国芝加哥,就职于SOM。
当然,作为一家出版商,GOArchitect的主业是出版。竞赛结果公布后,GOArchitect在kickstarter上发起了众筹,众筹金额27500美元,参与众筹的回报是这次竞赛的226个方案集结而成的作品集。
到此,我们基本能对这个竞赛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巴黎圣母院火灾后,这家来自美国洛杉矶的出版商发起了这个竞赛,(也许GOArchitect举办这个竞赛的目的是为了出版这本作品集)。凭借较低的门槛和“巨额”奖金,吸引了226个团队或个人参与,来自中国的CAI ZEYU和LI SIBEI获得优胜。
巴黎圣母院遭遇火灾,美国人弄了个和当事方毫无关系的竞赛,中国人参与并获奖,最后却成了一场中国媒体和社交网络的狂欢。
在吃瓜群众看来,也许方案是什么并不重要,能不能落地大众也并不关心,获奖者“中国建筑师”的名头,才是戳中舆论G点的关键。本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竞赛,发起方和参赛者可能也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并不严谨的获奖,竟然引发了一场媒体和舆论的狂欢。这种狂欢建立在脆弱的民族自豪感的基础上,急功近利,狂欢之后,一地鸡毛。
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巴黎圣母院修复重建这件事上来。
在距离4月15日突发火灾,19世纪增建的标志性尖塔倒塌,木质屋顶坍陷三个月后,7月16日,法国国民议会暨议会下院16日以91票赞成、8票反对和33票弃权的表决结果,通过重建巴黎圣母院议案的最终版本,开启了“颇具争议和敏感”的重建进程。按照德新社的说法,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所属执政党共和国前进党占据国民议会多数席位,推翻了受反对党把持的参议院所提“巴黎圣母院须原样重建”要求。
巴黎圣母院重建方案的争议在法国经历了长时间的讨论,总统马克龙希望经由国际竞赛选出重建最优方案,且尖塔体现“现代建筑”风格,但这个想法并未通过。7月16日通过的议案文本没有明确重建建筑的风格,在表决前的辩论阶段,部分议员对以现代风格重建尖塔表达担忧。
对于历史建筑的修复,是选择原样重建还是适应时代风格,这个分歧来由已久。
法国是世界上最早提出历史建筑修复理论的国家,起源于十八世纪末。法国历史建筑修复理论主要经了“艺术性修复”和“风格性修复”两个阶段。
“艺术性修复”的主要代表人物即是维克托·雨果和梅里美,他们认为:历史建筑修复的主要目的是恢复历史建筑的艺术性纪念意义。但是“艺术性修复”在具体的修复技术和方法选择上过于自由,缺少对历史建筑的科学考证,只凭建筑师的主观想象进行修复。由于艺术性修复理论的随意性较大,在实践过程中逐渐被“风格性修复”所取代。
“风格性修复”是对“艺术性修复”的继承和发展,主张在历史建筑修复中,追求建筑风格的纯洁和统一。代表人物是奥勒·勒·杜克(Viollet-le-Ducerson),勒杜克认为:“修复一个历史建筑不是去维护它、修理它,更不是重建,而是应该把它复原为一个完整的状态,这种状态甚至可能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他认为历史建筑应该修缮的完完整整,就像原初时的模样,甚至比原来更好。
这种修复思想在当时受到众多建筑师的追捧,指导了大量历史建筑修复工作,例如 1843-1864年的巴黎圣母院修复工程,其标志性尖塔就建于此次修复期间。由于“风格性修复”修复过多的关注历史建筑的艺术价值和美学价值,过分强调风格统一,因而忽略了对历史建筑真实性的保护,武断地进行加建和拆除,是一种历史建筑的再创作,使文物建筑所承载的各种历史信息在修复的过程中受到破坏。
目前,法国的历史建筑修复理论在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发展后,已逐渐成熟和完善。在传统“风格派修复”理论的基础上,吸收和融合了国际公认的修复原则和修复理念,形成了既符合国际历史建筑修复原则又独具特色的修复理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1) 法国当代的修复理论仍然非常重视对于历史建筑完整性的恢复。但在完整性恢复的过程中,以确凿的历史资料和详细的科学研究为基础,避免主观的想象和艺术创作。
2) 根据历史建筑破坏程度和破坏原因的不同,采取不同的修复策略。最大限度的保留建筑历史信息的真实性,通过对历史建筑进行“最小干预”来进行修复和保护,尽量避免对建筑历史构件的拆除和更换。
3) “有形文化遗产”和“无形文化遗产”并重,重视对传统工艺技术的保护和应用。将传统营建工艺作为历史建筑保护的重要方面和修复的重要手段。
另外,不同于新建的建筑,法国的历史建筑修复有严格的法规限制。
法国对于历史建筑保护立法的探索起源于 1789 年大革命后。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已先后颁布了一百多部相关的法律法规,形成了相对完善的法律保障体系。
1913 年颁布的《历史古迹法》是法国现行历史建筑保护法律的基础,其中对保护建筑的选择标准及其登录、列级制度进行了规定,并规定除受保护建筑主体外,有文物价值的建筑附属物(如门窗、壁炉、楼梯、壁画、雕塑、玻璃窗等)也应成为保护对象。
2004 年颁布的《Code du Patrimoine》(遗产法典),是法国现行的主要历史建筑保护修复法律。这部法律继承了以往的历史建筑分类与登录、列级制度,并进一步完善了对不同类型和等级的文物建筑的专业化管理程序。
法国历史建筑修复高质量和科学修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强大的修复技术管理和监督力量,相关管理权限的覆盖面非常广,从对历史建筑传统营建工艺及历次修复工作的调研整理,到修复技术的选择和对具体实施过程的监督都在严格的控制之下。从负责建筑修复的政府管理人员到历史建筑修复设计师都是经过严格专业化培训的专业人员,对修复工匠的技术水平也有严格的考核和顶级评定制度,并有相应的奖励与惩罚机制,这都是保证修复技术和科学应用的重要手段。
巴黎圣母院大火已经过去了近四个月,如何重建的讨论一波三折,仍在继续,总理马克龙许诺的五年之内重建圣母院,看似依旧遥遥无期。
但对待这件事,慢一点,可能没那么热血,但会少一些鸡毛。
参考资料:
法国历史建筑修复中传统工艺传承对我国的启示 。作者:朱纯瑶(天津大学)
新华网:法国巴黎圣母院重建“路线图”获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