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一篇来稿,写的是故乡的一些人和事。作者陈爱宇是南开大学的学生,曾经旁听过培云一年的课程,也是思想国的老牌潜水员。看得出,其文字很了不得。

——思想国评论(www.21pinglun.com)

当严冬如一把寒气逼人的剑残杀掉庇佑我们的温暖时,我们又该用些什么来排遣这冰冷的时间呢?是一如既往地拼命劳作,是接受智识的熏陶,是斫丧自己的精神,是伸伸被压弯的背脊,是改改逆来顺受的习惯,是围着火炉闲聊人生的苦趣,还是做个“逢人不说人间事”的“人间无事人”?或者回忆回忆过往的美人美事—这个冬天里我常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二胡曲《三月梅子飘》。
 
演奏曲子的是个清瘦的乡村老人,在旧社会当过先生,用现在的话说他很有魅力,因为他竟然在新社会依旧为人们景仰,被叫做“万老师”。万老师去世十多年了。我原本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些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只是近来嗅到家乡的人事变迁,才回想起他们的美好来。我始终感激万老师,一是为了这曲《三月梅子飘》带给我的无限遐想;二是因为他言义不言利的行为让我的乡愁有所寄托,也鼓励我用理性和乐观去理解变化了的世界。
 
莎士比亚曾写“音乐是使宇宙和谐的守护神” 。我根本不知道万老师拉二胡守护了什么,甚至那歌词我也听成“三月妹子飘”。可是我琢磨谁家的妹子没事儿在三月飘来飘去,就算我们的幺奶(万老师的老伴儿)也已经是慈祥的老奶奶了,断飘不起来的。后来学到“望梅止渴”这个成语,一下子把它和三月梅子联系起来,给自己的疑惑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以后再也没想过,也没去向万老师求证。万老师喜欢在夜晚或雨天拉二胡。我家刚好在他家对面,每次二胡声一响,我就想象满头白发的万老师摇头摆脑的样子,也许偶尔有个来访的朋友,他们喝着小酒,吃着幺奶做的“糖豆”,免不了一堂欢笑。因此,人间三月天在我从来都是满室生春的季节,“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的诗句也从来没让我钦羡。
 
20世纪90年代初,我的家乡和外面的世界彼此都不了解,偶尔有人外出闯荡也是大败而归,甚至到了要家里筹钱请人去接“浪子”回家的地步。我一边也怀着闯世界的雄心,一边也被这些现实恐吓着,从小就这么矛盾呵。市场经济的观念在农人眼里几乎等于取消供销社。维系乡里人情的还是传统。李慎之讲中国有孔孟关公大小两个传统。万老师就是这样集两个传统于一身的人。
 
万老师自己有儿子,算是村里的成功人士,因为他出去了就没回来,据说在黔江城办起了武校,甚至还离了婚。万老师一直住在乡下。邻村有个孤儿,记得我们都叫他“伍凉河”,身世就像我爸故事里的人物一样凄惨。万老师和幺奶借着自己年事高了,需要找人挑水的理由,收留了伍凉河。伍凉河其实年纪不小,留着长长的卷发,小孩们爱借此取笑他,万老师并不替他辩护,但也从不批评他。我父母对孩子很严厉,所以我悄悄羡慕着伍凉河。他们一起生活,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在乡下,一个老人给一个小孩留下美好回忆常常和老人给小孩讲故事,吃东西有关。万老师除了会拉二胡,还会唱评书,我们的理解就是把故事唱出来。我们一群小孩总是得闲的时候去万家,围着万老师听他唱,幺奶看大家高兴,总会拿出花红,柿子,豆面一类让我们馋得直流口水的东西招待我们。我猜我们大多数人其实是冲着好吃的去的,如今想想那些味道,可以统称为幸福。
 
一个扰攘的时代,每一秒都有历史产生。人们压力太多,时常喟叹日子过于平凡或过于颠沛,殊不知自己每一刻都在经历着历史。比如,某日,天突降暴雪,雪一停便被证明这是59年甚至60年一遇的大雪。原来过于平凡是因为过于追求不平凡。人太想让自己的人生辉煌绚烂,却处处发现自己所作所为的暗淡无光。万老师的时代,我们还有平凡,理性,乐观。一个卓尔不群的时代应该是这样的。

它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些“美好”的人和他们的事。我在这里把他们分成两类:流浪的人,流浪的商人(这里出门挣钱的农人)。他们人生中那段流浪让长大后的我们,至少我,心灵有了归宿。
 
流浪的人有高位瘫痪的高鹏和为读书疯狂的杨知音。高鹏因瘫痪而只能在乡村公路上爬行,总是扯着嘶哑的嗓子喊:“我,我,我,要喝水。” 他每隔一两个月会从我们村经过一次,似乎是每次爬回家(家乡)又被赶出来。万老师的家就在公路边上,每次高鹏 经过的时候,幺奶 都会端吃的给他。高鹏的头始终是歪的,脖子很短,脸上还有烫伤,眼白很多,样子比较吓人。所以给他送水的都是村里胆大的男孩。和高鹏比,杨知音往来频繁多了。据我妈妈说,她很会念书,考上了学,但是她父母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且农村“养女儿始终是给别人家养”的观念盛行,所以不让她读下去。杨知音因此疯了。我们喜欢不发病时的她,喜欢听她用高亢清脆的声音唱《红星闪闪》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她可能不知道,新中国的旧观念把她害成了这样。我们害怕发病时的她,因为那时她打人。记得有一次玩捉迷藏,蒙着眼睛的我抱着杨知音说“我抓到你了,抓到你了!”结果被她用竹条狠狠揍了一顿,其他小伙伴都被吓跑了。高鹏和杨知音都是不知不觉间消失的,流浪的病人和疯子,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
 
流浪的商人其实就是担货郎,弹花匠(方言里对做棉絮的匠人的称呼),鞋匠,木匠这类人。担货郎常挑着床上用品或是窑罐瓷器在乡民间兜售,有人说他们是骗人的,但有人总是喜欢被骗。如今这样卖东西的在乡下已经没有了,送货上门都要加服务费的,农人一定愿意自己多出些力,少花点钱。印象中有一次我爸为了给我妈一个惊喜买了一套瓷碗,里面有几个大的出奇,被我爸称作“品大碗”。结果被我妈大骂一顿,一来碗太大,根本用不上,二来它们根本不是瓷碗,而是土碗外面踱了层瓷粉。这个小事故成了我家的经典笑料之一。

弹花匠姓郑,与我们同县,黑溪人,声音尤其有特色,尖细绵长,像女人的声音。他本人很爱开玩笑,自然也成为大家玩笑的对象。一般村里嫁女儿的人家会请他来弹棉絮给女儿当嫁妆,每次来都在附近干上一两个月,跟当地人也都是熟识的朋友。记得有年夏天,郑弹花撅着屁股在村小的教室里弹着棉絮,我的姑表兄 发现他的裤子缝裂了,跑来告诉其他小伙伴,乐得我们直追到教师门口边笑边喊:“羞羞羞哦,郑弹花裤子都烂哒” 。郑弹花从来嬉皮笑脸,这次气得面红耳赤,追着我们骂了半天,甚至还想动手打人。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只管笑,而且不知道这为什么那么好笑。

鞋匠也叫皮匠,谐音“疲匠”,言其动作之慢。其实那是人家敬业,每双鞋都修得非常仔细。皮匠姓刘,长得矮壮矮壮的,我们叫他“刘蛮子”。村里有个女孩总是出去玩就忘了回家,老人们就给她起了个“皮匠”的外号,一直叫到现在。

木匠余书生是我第一个“崇拜”过的人,他不但有手绝活,能把木块变成漂亮的家具,而且见多识广,俯仰之间,皆成心得,让人佩服。他人很幽默,能把他的经历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众人听;但又有威信,他带的徒儿竟然在他幽默讲笑话的时候也不敢笑。我从他那儿第一次听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方言,他曾在我家的饭桌上学湖北某地女人说“我还咪…有(没有)哦”,我后来学着他的样子讲给同学伙伴听,大家都觉得搞笑而神奇。

农村人是很相信风水轮流转的,当年这些四处找活干,挣钱养家的人,今天成了奇货可居的“高级技工”,没有一定的人际关系已经请不来了,即使请来了,价格也不菲,所以没有钱也不行。风水轮让一个你雇我佣的简单时代过渡到一个金钱关系织网的时代。这是市场的进步,也是人伦的退步。美好生活的实现,总是要拿些珍贵的东西做代价。
 
一些人事的消失,必然又有新的人事来填充,风水轮旋转依旧。我的家乡似乎也进入了转型期。而且步调和转型的中国很一致,有很多比小说还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但没有能写出伟大小说的人产生。首先是万老师的二胡被麻将桌和牌桌取代,堂堂男子汉的标示:一个绅士,一个赌徒。万老师可以算做绅士,但绅士已往,赌徒遍地。赢者修房造物,输者家破人亡。农村和城市在走极端这点上差距是越来越小的。其次,人们,男人和女人,都敢于走出家门,打工或创业,干得都很好。人们走出去,新的观念跟着走进来,以前人们会相互帮忙干的农活,现在转为花钱雇人干。这样,卖力的再也不会为去不去帮忙为难,干完活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而不是几句诚心诚意的“劳尉”(谢谢)。我想,市场的观念真的向农村进军了。
 
在现实面前,灵魂道德这些,是可以被无限放大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走出去的人给走不出去的人留下的不仅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还有留守丈夫或留守妻子。就是他们的故事像小说般离奇,离奇的杯具。一对夫妻出门打工,把出生不久的孩子留给女方的妈妈照顾。孩子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回,竟就此夭折,夫妻过分悲恸,竟然合作用滚烫的开水灌孩子的姥姥至死。留守丈夫和留守妻子的故事比较有趣些。前两年,渝怀高速公路修到家乡附近,一条高速公路会给人民带来意想不到的速度,财富和意想不到的事故。这条高速公路差点引发的“血案”关乎情,不关乎理,让人们议论了很久。原因便是来修路的某个男人和路旁一家留守妻子发生了关系,后来男人想断绝关系,可是女人动了真情,要自杀,还好救得及时。这一自杀不要紧,自杀者以豁出去的姿态,把村里很多地下关系都抖了出来,女人的可悲可爱真让人无奈。给我讲这事的人是带着道德批判的口吻的,而且她很困惑,现在人们怎么有些“不要脸”。换个角度,人有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的权利,或许这些人的追求也体现了时代的进步。如果以此为基础,人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大家获得幸福的概率不就有可能提高了吗?总比大家自禁于旧观念的樊笼,看着一部分人张扬地幸福着有希望吧。我们应该有所期待,不能只靠道德活着。

我心里那个结,与利益,观念,道德都无关。我只觉得他们的“地下行为”破坏了夜的美。黑夜美在它的静默藏不住生命。人们惧怕黑夜,怕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鬼魂和游荡在空气里的幽灵。动物却不,人在忧虑时,他们在安享世界的宁静。前一刻还饿的嗷嗷叫的猪此刻正打着粗鲁的鼾声做着美梦;老黄牛躺在牛栏里用温柔而均匀的咀嚼声安抚自己疲倦的身躯;终于职守的狗偶尔和同行们换换讯号,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倒是给村庄添了几分生气;夜猫匿在别人家的厨房,伺机偷几块肉回家享受;老鼠在谷仓附近自由自在地忙活;爱说话的鸡在栅栏里推来攘去争抢地盘。虫子的每一次翻身似乎都能被嗅到,他们的一呼一吸如沙漏一般流逝着时间。动物的简单快乐真是聪明的人没办法领会的。因为聪明人在提着心掉着胆忙着偷情呢!我已经乐观地把这些欲望看成是进步的希望,却怎么也不能把这些偷偷摸摸的行径当成美丽的风景。人生有些经历很是奇怪。小时候我总听人说别的地方有人死,可从来没见过自己生活中有人死去,所以觉得死很玄妙;直到亲身感受那么多和我一起生活的人匆匆死去,才发现死是很玄妙,因为死的不只有人。传统,不论好坏,会随着一些人的死去而渐渐衰微,死亡。万老师这样的好传统会死,正在滋长的坏风气将来也会死去。

我的家乡没有曲岸可以流觞,也没有垂杨可供系马。这里没有大千世界,但有人生百态。这是一个在二十一世纪对死亡还心存敬畏的村庄,只是人们不再关心谁死了,谁还活着,他们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心里对着老天祈祷,祈祷天灾人祸都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有人体会着别人的灾祸而幸灾乐祸,也有人看着别人快乐而哭泣。有人用缺陷来缓和制度的“无缺陷”,也有人用善良的心来关心别人的幸福。也许我以前太纠结于世界的变化,才把耳闻目睹的人事戏称为风化史。偶然忆起的曲子,虽然只记得一句自己编出来的词,却像如水的阳春赐予我的一滴甘露,滋润了逝去的时光,也将滋养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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