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更生
虽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是结构主义的小说家,但他本身活得像一个虚构人物。1990年,他竞选秘鲁总统失败,但同时,略萨获得了波士顿大学、英国伦敦大学、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学授予他的荣誉博士称号。此后世界各大名校,如耶鲁、哈佛、 牛津,法国巴黎大学,均以颁发给他荣誉博士为荣。
这是成名之后的略萨,在此前,青年略萨是银行职员、图书馆编目员、记者、广告电台新闻部主任以及守墓人,他同时做7份工作维持家计。需要略萨如此辛苦工作是因为他结婚甚早,19岁与舅妈的妹妹胡莉娅·乌尔吉蒂相爱结婚,10年后,他又爱上了自己的表妹帕特丽西娅·略萨·乌尔吉蒂,与妻子离婚后,与表妹结婚。
在略萨竞选秘鲁总统期间,秘鲁国家电视台每日将他的的小说《继母颂》在黄金时段播送,其中涉及诸多性爱描写,主持人在读小说之前会警告父母让孩子离开电视机前,因为下面要播出的东西令人作呕。不同政党派别的心理学家认为略萨应当接受心理治疗。1990年3月13日一个竞选集会上,略萨刚刚登上主席台,就有一群捣乱分子用石头和鸡蛋向他打来。其中有个鸡蛋打碎在略萨妻子的前额上。
略萨在竞选失败后曾说:“这个世界是由魔鬼统治的,谁介入政治,谁就和魔鬼签了契约。”他在组织政党参选期间,其他政客用极其肮脏的手段和狡诈的诡计对他造成极大的影响。就在略萨退出竞选前的两个月中,有六百多人死于政治暴力之中,杀人案多达三百多起。
这便是略萨的祖国,按照他的说法:“造谣生事、卖官鬻爵、敲诈勒索、出卖告密、胡作非为,成为了普遍的社会现象,污染了国内的生活。”不过这并非是略萨竞选时的情景,而是他在小说《酒吧长谈》里所描写的祖国。
《酒吧长谈》中所描写的是1948年-1956年秘鲁由奥德利亚军事独裁统治时期的社会现实。由两位主角圣地亚哥·萨瓦拉和安布罗修·帕尔多在酒吧的对谈引出回忆,带出全篇故事。圣地亚哥是父亲是秘鲁大资产阶级,安布罗修曾是圣地亚哥父亲的司机。
圣地亚哥是略萨自己的化身,在小说与现实中,他们都在奥德利亚将军上台后考入大学。在奥德利亚执政之后,他屠杀、监禁、流放了不少异见份子,其独裁的恐怖统治散布在秘鲁上下。
进入大学之前,圣地亚哥与略萨都不甘愿只当公子哥,不愿意进入家人所安排的天主教大学,而是进入了一所平民学院,略萨目睹了社会中种种偏见与不平等,他希望同穷人一样,搞一次革命,给秘鲁人带来正义。小说中的圣地亚哥同样如是。在进入大学后,独裁政权捣毁有不妥协趋势的大学,略萨见证了许多教授流亡国外;在小说中,独裁政权一次搜捕便把学生投入监狱或流放异国。
略萨同圣地亚哥一道加入了当时大学内名为“卡魏德”的共产党组织,他们成立小小的支部,组织学习马克思主义,印刷反独裁政府的传单,在小说与现实中,略萨与圣地亚哥促成了声援电车工人的罢课。
但略萨对共产主义一直有所保留,他的初衷是帮助穷人改善生活环境。虽然略萨当时并不是有名的作家,但他对文学的关注也使他质疑共产主义,斯大林专制时期,在文学领域内,党的官方美学理论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是使略萨首先对“卡魏德”失望的地方,他永远不能接受把文学创作变成党的理论的宣传手法,扼杀了幻想。
他对共产主义的保留同样在圣地亚哥身上发生,在“卡魏德”组织内,学习共产主义的文学作品时,圣地亚哥便认为《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是一部乏味的小说,而为腐朽的法国作家纪德的《人间食物》做辩护,使得组织内的成员对他不坚定的态度颇有微词。圣地亚哥最终没有选择加入共产党,而是成为党的同情者。
这似乎是略萨如今的变化的一个开端,曾支持卡斯特罗革命、身为格瓦拉派青年领袖,还作为狂热革命分子进入“古巴”“朝圣”的略萨,在1960年参观古巴之后,放弃了原有的价值观,转向了自由主义。
这只是略萨个人的转变,在秘鲁国内,略萨竞选总统期间,一个名为“光荣道路”的极左武装组织号召发起“无产阶级的武装与政治总罢工”。该组织的指导思想是“武装夺取政权”,他们在山区实行“红色恐怖”,在首都利马的工厂、学校和贫民区办训练营,谋杀、绑架、置放炸弹、草菅人命,企图破坏选举进程。这是小说中圣地亚哥已无法看到的境况。
在略萨参加“卡魏德”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认识了当时独裁政权中负责保安工作的头目。此人给略萨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是个矮小的人,五十多岁,面如羊皮,令人生厌。”他拿起了略萨组织内秘密印制的《卡魏德》小报,说:“哪篇文章是你们中的哪个人写的,你们在何处集会油印小报,你们支部进行何种密谋,我都了如指掌。”
这时略萨决定写下《酒吧长谈》,书中与圣地亚哥对谈的安布罗修便曾是这位负责保安工作头目的打手。书中这位保安头目名为卡约·贝穆德斯,任奥德利亚将军政府内的内政部长,他豢养打手、培养特务,逮捕、拘禁、流放异见人士,操纵政府选举、伪造选票,为独裁统治者平压暴乱,清除党外人士。安布罗修在卡约的指使之下,强迫平民参加支持独裁者的集会,扰乱异见份子的聚会。
两人的长谈在一个混乱的小酒吧展开,在圣地亚哥与安布罗修的对谈中, 卡约·贝穆德斯的恶性逐渐铺开。作为结构主义大师,略萨在《酒吧长谈》中同样用了精巧的结构,在圣地亚哥与安布罗修的对话中插入了另外四组对话,分别展示了对奥德利亚独裁政府统治时期的各个方面。
这五组谈话没有时间顺序,也没有分章节,只是在谈话中插入谈话,略萨安排五组对话同时铺开,但又不是简单地将五组对话零散地嵌入其间,而是使用了诸多技巧。比如,在圣地亚哥与安布罗修的对话之间,若回忆到了一扇门,那故事就转入另外一个时空之中,在这扇门后所发生的故事。若安布罗修问了一个问题,下一个回答的则不是圣地亚哥,而是圣地亚哥所回忆的一段往事,往事里有另外的人物来回答这个问题。
略萨的打破空间的限制,跳跃于现在和过去,手法精巧,转换之间毫无滞力,但依靠对话推动小说是有缺陷的。比如要明白现在说话的人是谁,说话之人就必须依靠一些手法来表明自己的身份,比如在对话中加入对谈之人的名字,或加入其他的语言提示。
读者必须依靠对话之人首先给出的提示明白小说跳入了哪一段对话,而提示性的名称出现得太过于频繁,似乎会损坏小说美感,也让文本显得冗余。近600页的《酒吧长谈》,若删除了这种提示性的名字,则会少掉100页。这是结构大师在尝试新的写法之时必须留下的“缺陷”,若认定它是一种缺陷,那它便让文本变得冗长;若不认定它是一种缺陷,那它则是这种写作手法必须尝试的一种方式。它是好是坏,没有标准来判断。
《酒吧长谈》展示了秘鲁在奥德利亚独裁执政的8年间所发展的社会动乱与恐怖统治。小说结构精巧,让人为之赞叹,但最让我有感触的是:在位者,如奥德利亚、卡约·贝穆德斯这样的“大人物”;在下者,如安布罗修这种“小人物”之间的关系。大人物为保全自己的利益,随意冒出一个念头,动一动手指,即有无数小人物跑出来,为他们四处卖命奔波,有更多不知姓名的人们的命运便被决定,他们被杀死、监禁、殴打、流放,在生与死,恐怖与危难中苦苦挣扎。
我揣测那些大人物是否了解诸多生死只在他们的指尖?他们是不是像我们平日玩电脑游戏,指挥一群游戏人物与怪物杀得死去活来,自己在屏幕外获得刺激,目睹着无关自己的生与死。
略萨曾说过,他恨秘鲁。他的书中反映的秘鲁现实让政府动怒,小说长期被禁止出版,在解禁之后又被焚烧,他曾一度被取消了秘鲁国籍。他说:“ 我的国家不是叫我生气,就是让我伤心。”他也曾怀疑自己对秘鲁的批评是否过于严厉而有失公允,但他知道,在这种批评之后是与祖国休戚相关,这种恨,总是浸渗着柔情。
//图片:泰国插画师 Tanawat Sakdawisar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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