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七月初五，出门在外，还是只能改老号旧稿，朋友们见谅。

上一篇讲了袁枚《子不语》里的故事：人妻被色鬼骚扰，告到城隍那里，花了两千锡锞让鬼差去上下打点，才打赢了官司【传送门】。

类似的故事，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写过，结局却让人更绝望。

说有一客商，不知道哪里人，带着老婆到广东旅游。不料乐极生悲，老婆在旅途中病逝。那时候交通不便，客死他乡者，尸身很难运回家乡，客商只好买了副棺材，将老婆的遗体寄放在广东某座山上的寺庙里。

简单办完丧事，没几天，客商就梦见他老婆来向他哭诉，说这寺里有厉鬼，护法伽蓝神都治不了他，那些寄放棺材的暂住鬼，全都被虐：男的被迫当家奴，整天干苦力活；女的被迫当性奴，每晚都得陪睡，我虽尽力反抗，还是逃不了……夫君你写个状纸向城隍爷告个状吧，不然我们永无宁日。

客商醒来，搞不清楚这是自己原创的梦，还是真有其事，就焚香祷告说，老婆我昨晚梦到你这样这样，不知道是我胡思乱想导致做这样的噩梦，还是你真的被鬼给什么了。如果是真的，你连着三个晚上都来跟我说。

果然，接下来两夜，他老婆都来托梦。这下客商信了，就将厉鬼肆虐的情况写成状纸，跑到附近城隍庙去烧了。

几天过去，再无动静，客商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天晚上，又梦见他老婆来找他，说：“咱们的案子城隍爷接了，如果秉公处理，寺里的伽蓝神逃不了渎职之罪，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山神、社公什么的，都会因为失察而受到阴律的制裁，这个牵连太广了，所以城隍爷一直在犹豫。夫君你再写一张诉状，说再不处理，就要到江西龙虎山去shàng访，将案子捅到张天师那里去，城隍爷肯定不敢再拖。”

客商赶紧按他老婆说的，又写了一张状纸，再次跑到城隍庙烧了。

又过几天，老婆又来入梦，说：“昨天城隍爷召我去了，他说：‘这个鬼原来就住在你停棺的屋里，是你侵犯了它，并不是他要搞你。当然，男女混居一室，鬼还有手下，那些手下乱来，也是难免的，所以我相信你不是诬告。现在我已将那鬼的手下抓来，重打几十大板，算是对你有个交代了，你何必再咬定强奸，自己也落个失贞的污名。自古以来，聪明人都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让你丈夫将你的棺材移走，此案就此结了吧。’”

客商一听就愣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城隍爷！但他还是想听听老婆的意见，就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老婆说：“我想了又想，城隍爷说的也不无道理，凡事差不多得了，你我只不过是凡人小鬼，跟神明杠到底肯定会输的，说不定还会招来更大的祸患。你就按他说的，赶紧将我的棺材移走吧。”

客商又问：“城隍爷既然不肯受理此案，为什么一说要去张天师那里shàng访，他就赶紧为你们调停私了呢？”

老婆说：“张天师虽然不管阴间，但遇到有人或鬼shàng访，他就能直接将案子向天帝奏报，哪尊神都阻止不了他。城隍爷也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所以就尽量缩小影响，采取折衷的办法，两边陈说利害，希望各自消停。”

第二天，客商即花钱雇人将他老婆的棺材迁往别处。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梦见他老婆了。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道大家什么感觉，反正我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厉鬼作祟并不是最可怕的，受害者报案后的遭遇，才让人毛骨悚然。

伽蓝，本义就是寺庙，“伽蓝神”在佛教系统中特指寺庙的护法神，按《七佛八菩萨大陀罗尼神咒经》所说，伽蓝神共有十八位（《西游记》里，观音派去给唐僧又当保镖又监控的众天神中，就有十八位护教伽蓝）。

从唐朝开始，东土佛寺中就有供奉伽蓝菩萨。宋朝有一本佛教百科全书叫《释氏要览》，里面有一句：“寺院既有十八神护，居住之者，亦宜自励，不得怠惰为非，恐招现报耳。”

意思是说，每座寺都有十八尊伽蓝神护着，住在寺里的人，不管是僧是俗是人是鬼，都得洁身自好，不能乱来，否则会遭现报。

后来，汉传佛教为了更接地气，便进行创造性的发挥，将已封神的关公纳入佛系，封他为护庙伽蓝神。所以现在我们到各大寺庙去，总能看到一脸正气的关二爷，眯着画了眼线的丹凤眼，像一个不插电的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监视里着庙里一切动静。

不管是十八伽蓝神也好，有中国特色的关公也好，既然庙里有护法神，哪个鬼怪敢撒野？

有背景的就敢。

故事中的厉鬼，虽然是鬼，但有手下，说明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当他凌辱寺里的暂住鬼时，护法伽蓝不但没护法，还成了他的黑保护伞。

而当受害者让家属向城隍告状时，城隍爷竟因牵涉太广为由，一直拖着不审理。直到受害者家属要去江西龙虎山shàng访，城隍才开始重视这案子。

但他处理的方式，却是私了。

如果公道，私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当看到城隍对受害方陈说厉害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比死还绝望。

城隍居然说，寺里停棺的屋子，本来是厉鬼的地盘，首先是你侵犯了它；至于你受到的“性骚扰”，那是厉鬼的手下（临时工）干的，你们“男女共居一室”呢，发生这种事，“或所不免”。我已将那厉鬼的手下各打了几十大板，你还想怎么样？

言下之意：谁让你是个女的，还主动引诱犯罪，怪谁。

更令人发指的，还是城隍的这句话：“何必坚执奸污，自博不贞之名乎？从来有事不如化无事，大事不如化小事。”干嘛一定要说是强奸，自己坐实自己不贞呢？

护法伽蓝不护法，城隍不为民作主，面对强大的神权，受害者生为屁民，死为小鬼，既然加害者已被罚酒三杯，也就选择了息事宁神：“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则已，何必定与神道争，反激意外之患。”

一语道出千古屁民的心声。

我们无妨假设一下，如果纪晓岚最后写那客商真的到龙虎山找张天师shàng访，然后城隍爷派小鬼去山下拦截……那整部《阅微草堂笔记》就算躲得过乾隆朝的文字狱，今天也得成禁书了。

在明清笔记小说中，“有困难，找城隍”几乎成了屁民或小鬼唯一的希望：阳间没有司法公正，死后就有了。天真的百姓眼里，城隍爷就是铁面无私、公正严明的代名词，就是阴间的包青天。纪晓岚这篇，把屁民寄望于阴间的司法公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给掐灭了。

不过，故事也不是纪晓岚的原创。原文的开头是“梁豁堂言”，就是纪晓岚的声明，这事是梁豁堂讲给我听的。

梁豁堂是纪晓岚的好朋友，原名梁奇通，广东肇庆人，乾隆十二年中顺天乡试，以举人身份历任广西雒容、兴安知县，据说官声不错，后来因为看不惯上司的所作所为，辞官回乡。

从梁的经历来看，他向纪晓岚讲这故事的目的很明显：老纪，下面的官场烂成这样，你懂的。

纪晓岚也是官场老司机，曾官至左都御史，约等于今天的最高检察院检察长，他完全清楚梁豁堂讲这故事的用意，所以在故事最后，他发表议论说：

“此鬼苟能自救，即无多求，亦可云解事矣。然城隍既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聪明而不正直乎？且养痈不治，终有酿为大狱时，并所谓聪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就是说，这个女鬼在实现了“自救”——让她丈夫移棺之后，即选择息事宁神，也算聪明。但城隍身为阴司法官，这么干，难道不是精明有余正直不足吗？放任厉鬼继续在寺里作祟，相当于养虎为患，始终要出大事的，到那时，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能哀叹“厉，害了我的庙”了。

他这句评论，也可当成是对各级官员的警示。

然并呵。对于屁民或小鬼来说，以为受到不法侵害找城隍爷就能解决，做梦吧你——梦里也解决不了的。

因为，阴间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法制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