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7日,2020美国大选落下帷幕:乔·拜登,在第一次参与总统大选失败32年(1988)之后,终于如愿以偿,战胜“懂王”特朗普,成功问鼎。这也是民主党2016年失败以来的雪耻之战,这一胜利令支持民主党的人们放下悬心:没有重蹈希拉里“赢民调,输大选”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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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登的胜选对美国内外政策会带来立即而重大的变化,这是意料中事。关于拜登的胜利原因,已有多种论述,但仔细复检基本事实,必须首先说明:任何关于民主党必然胜利,特朗普必定失败的论述都缺乏足够的论据支持——只要简单设想一下:假如没有谁都无法预见的新冠(Covid-19)疫情,假如美国的疫情没有如此严重,更不要说,假如没有10月份特朗普夫妇及团队人员的确诊,假如这些事都没有,那么,凭疫情之前的美国经济数据,失业率,增长率,股市,谁敢打包票拜登会赢?没有人。

这一已经不需要回答的假设问题却具有深意,它背后是值得特别关注的时代现实。就宏观和时代的视野而言,特朗普的失败和离场并不能自动消解推动他当初横空而出的诸多深层次动力。即令在本届大选中,失败的特朗普在全程民调落后,诸多不看好的条件下,依然赢得7000万张选票,共和党也极可能将以微弱多数保持对参议院的控制权。这个事实表明,在美国政治的大舞台上,没有特朗普之后,特朗普时代并未结束。更具体点说:导致和推动特朗普2016胜利的社会激情,人群对抗,以及这些撕裂和冲突代表的政治与政策课题仍有重大现实意义,势必在拜登执政时期的政策作为中得到体现。这不仅关系到美国,关系到我们对美国的现实与未来的看法,更直接影响到相关各国,包括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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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的执政风格、理念、政策偏好,甚至个人的品行和伦理状况,都大有值得诟病之处。在很多方面,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式的煽动家和权力野心家的痕迹;他执政四年对过去传统美国政策体系的改动是破坏性的,而且是系统的——然而,这样一个政策上,风格上,乃至道德上都大有问题的人物,何以能突破根深蒂固的建制,脱颖而出,成为无法回避,常常难以奈何的人物呢?仅从他个人的情况并不能有效解释。

特朗普是标志着基本的和历史性的社会与政治变化的时代现象。政治素人,雷人言论,瓷器店公牛式的超越既有程式和框架,通过新的媒介,即社交媒体,直接诉诸民众,从而取得政治能量,这样的非典型性政治人物,近年欧美屡屡出现:英国的约翰逊,巴西的布尔索拉诺,土耳其的埃尔多安,还有更多例子。这些人的集中出现,标志着全球不同社会中,对历来按部就班的政治状况的极度不满,而且这种不满足以改变政治版图。这不是简单的民粹二字可以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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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余年来,冷战结束之后,全球经济、社会、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落实到每个人头上,直接体现为生活状况的升降。全球产业和市场转移带来地区和人群经济地位的变化:辉煌的工业之都变成锈蚀地带,素为社会稳定中坚的中产阶级成为边缘人群;新的产业和经济形态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制造出新的暴富阶级,同时也带来经济落伍者;触目惊心的经济不平等与社会不平等,催生时代发展带来的认同危机。更重要的是,社交媒体使公共信息的制作、传播与分享实现了史无前例的全息威力。在千万乃至亿万人口的大型社会中,各社会群体可以极速塑造、交通和互动。这是希腊广场民主以来前所未有的——传统民主政治,在二战后被证明相当成功的欧美传统民主政治,未能对此作出充分和有力的回应。这是特朗普式非典型性政客成功的社会历史基础。这一基础并没有随着拜登胜选而消失,拜登及其执政团队在其内外政策思维中不可能无视这一基础。

这样的思考使我们可以把2016和2020逻辑地联系起来,而不是漫无边际地沉迷于空洞的历史解释和政治浪漫主义。现实,只有社会的基本现实才是理解政治变迁的基本入口。换言之,如果说当初特朗普的胜选是社交媒体时代人民对政治现状和痛苦的表达,那么本次选举显示,人民的这种相当普遍的不满和愤怒依然存在,而特朗普对最迫切的社会痛苦,也就是疫情的回应,不能令人民满意,所以,四年前行之有效的那一套煽动和操作无效了。特朗普当初的胜选是老政治失败的象征,但并不意味着他本人是对老政治各种弊端的解决,本次也一样,拜登的胜利也不必然意味着那根深蒂固和盘根错节的问题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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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执政最为媒体和反对者诟病的是一种呼之欲出的反战后民主主流的武断作风,这种武断作风使他与美国传统政治家的传承大相径庭,倒是在各种非欧美型的权力垄断体制中找到诸多雷同。他本人也毫不隐讳地多次表示对非欧美类型政治强人的艳羡之情——他有很多好朋友。这种反传统的政治姿态除了显示他本人的理念,也受到相当比例民众的支持,这表明了社会对历来建制政治的厌弃。与政治正确的价值相比,人们更注重的,是对日常和真实生活的感受与体验。

从历史上看,无论中国秦汉皇权专制主义的兴起,还是凯撒-奥古斯都的帝制,乃至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崛起,严重而普遍且被漠视的社会痛苦,剧烈而零和的社会撕裂,自来都是寡头和强权政治的最好土壤。一个社会的主流政治家和政党政团,一旦不能有效回应,必然会有权力野心家和僭主煽动利用,操纵风云,从而趁势崛起。特朗普只是一个由于托克维尔所说的美国特殊“民情”而失败的例子而已。对于拜登和民主党来说,对于美国人民来说,侥幸打败特朗普只是事情的开始,而远非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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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党支持的政治和政策理念,上世纪60年代以来日渐普及的诸多进步主义观念,其中当然有值得肯定的价值,但这些价值无法取消社会和时代变化带来的生活痛苦,政治必须对这些痛苦和愤怒做出有效和有力的回应。高调子没有错,大有价值,但不能当饭吃。无可否认,在欧美宪政民主框架下,人民可能做出未必恰当的政治选择,但人民有权利和能力做出选择。套用一句最新的口号:EVERY VOTE MATTERS。2020拜登的胜选是一个确证,2016特朗普也是。这一点是观察当代欧美政治时必须记取的准则,在观察其他类型社会的政治变动时也有指导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即将到来的拜登执政时期是一个“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时代”,不无夸张地说,也许全球当前都尚处于这一时代之中。这一时代将通往哪里——是新的全球战争,新霍布斯世界,还是新的全球和社会和谐?这取决于未来所有人的奋斗,在美国,在当下,首先是拜登及其团队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