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超小米,非常简单的三个字,超级小的一粒米、一粒沙,很容易被忽略。可当无数超小米集结的时候,Ta 们组成了整个宇宙。

我原本是一位在北京开古着店的老板娘,因为疫情从国外进货变得艰难,所以我失业了。现在还在努力寻找能够维生的工作。

北京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城市,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往往有上百公里那么遥远。北京有那么多人,常常把地铁的门挤得关不上。有些人很讨厌我,有些人有点喜欢我,大部分人觉得我很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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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最大的原因,是 Ta 们分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戴着口罩的我,常常穿高跟鞋、长长的连衣裙,看着和 Ta 们见过的女生,差别不大。

摘了口罩的我,浓密的胡子大概是能够络腮的程度。所以这个人很可怕,这个人好变态,大家离这个人远一点,这个人怎么不早点被汽车轧死。

有时当着我的面,这些冷言讽语都会扑面而来,我只是笑笑罢了。不男不女似乎不是一个正确的性别选项,但我恰恰选择了这个「错误」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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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男还是女?

这是我做过最难的选择题

燕京入夏,微风沉醉。

因本人恰饭困难,而不断投递简历,终于得到了一个网红街区的面试机会。

其实去之前我就知道,这类「大型集团公司」不会太适合我。但为了给自己鼓气,还是硬着头皮前往,万一遇到看上我姿色的老板呢(纯属胡扯)。

等了十几八分,一位似乎非常疲惫的小姐姐下楼张望,「你是 XXX?」,戴着大口罩的我连忙点头。

进电梯前,她都没顾上和我说话,手机一个劲儿响。

「X 总 X 总,咱们内个号被封了。我正申诉呢,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解决,马上解决……」

一进公司门,疲惫小姐姐霎时扔给我一张表格。然后手指那表格,意思是让我填一下,人已经往总裁办公室汇报去了。

看着表格上的性格特征,一度想写深井冰(忍住了)。然后性别那栏有两项,男和女,划√,我没划。

一会儿那扇门开了,「过来过来,带上那张表」。

一位大腹便便,发量成仙的什么总,正襟危坐,旁边的茶杯似乎还在冒着热气儿。我连忙奔向了金主大哥的座位对面。

老总一眼打量:「哦哟,姑娘旗袍蛮好看的嘛」。

我连忙说「谢谢谢谢」,一边把表格递给了那位老总。

正待我落座时,老总一边审读俺的简历,一边说:「名牌大学毕业的呀,来来来,喝茶喝茶。」

我这才把口罩拿掉,准备品尝十万一两的大红袍。

然后俺的络腮大胡子一览无余,和老总明亮的光头,形成了风月宝鉴般的对照。

老总一个激灵,茶水瞬间喷了出来,「哇靠,你男的女的呀?」

被热茶差点喷到脸上的我,一边闪躲,一边赶紧接话:「您看我这履历表上性别那栏,都没选择,哪个也不适合我」,一边还赶紧配上我肾虚般的微笑。

老总似乎惊魂未定,连忙摆手,「你走你走吧,我们这儿不需要你。你怎么这么不男不女的呀?亏你还是个名牌大学文凭。」

我把口罩再次戴好,拿好身后的包包:「麻烦您把我的履历表还给我。」

一脸厌弃的老总,把纸头往外一丢。「拿走拿走,什么玩意儿也往我这儿带。」

我捡起掉在地上,一笔一划细细填写的简历表,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栋大楼。

然后默默把纸撕得粉碎,恰如我的自尊和人格,似乎都被碾压得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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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网红街区的车流还是那么高级乍眼,我这位苦苦挣扎的底层小人,早已被埋没在白富美、高富帅们,驾驶豪车催我让路的连续鸣笛之中。

有很多科目我都不及格,比如高等数学、体育项目等,是因为我没好好学习或能力有限。但在性别这个科目的不及格,是我一厢情愿,以及想去及格或者满分的人太多了,我却由衷想做个差等生。

我是一名北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但我对于自我性别的认同,是一名性别酷儿。

什么?性别酷儿?酷儿是什么,一种饮料吗?这里我要引入一个跨性别的概念——

跨性别者是指不认可自己出生时的指派性别,而通过外在的服装饰物、乃至激素、手术改变,让自己的状态,更靠近自己内心所认同的性别

大家熟知的可能是金星女士,她原本是指派男性,进行性别重置手术后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也有一些朋友的指派性别是女性,但却有男性的性别身份认同。比如国内朋友熟知的是李银河老师的伴侣,大侠先生。

而我却并不认同男女的二元性别分类,我更像是男女兼备或男女皆非,这就是性别酷儿,源于英文 Queer。

Queer原本的中文释义是怪异的、不合常规的。但使用在性别这个部分里,有拒绝被分类的意思,也就是不认可指派性别只有男和女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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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19 岁时)

其实,这在一些国家的性别分类中已经很常见了,比如美国的大学入学信息中,就提供了 6 种性别选项,而一些社交媒体,甚至提供了 56 种性别备选。

但对我来说,这种认同是很晚才觉醒的事情,我一度胆小自卑、十分厌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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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缩到墙角

想过一死了之

从我童年开始,我就很胆小,个子小,长得瘦弱,还总是爱哭鼻子,说话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常常被指责「不像一个男子汉」。

我一直都很自卑,因为小学同学们都看不起我,也会给我起很不好听的外号。

「人妖、太监、二刈子(同「二椅子」)」,一听上去就都是些对「异类」的称呼,我为自己和大家不一样,而在同学面前总也抬不起头来,上厕所都提心吊胆的,怕被男同学欺负。

我哭哭啼啼去找老师告状,老师跟我说:你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别人说什么你都当耳旁风就好。学习成绩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学习,小学同学就会对着我说,你考第一有什么用,你不还是个二椅子?感觉听上去我就是个单细胞生物,我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也变得更加厌恶自己——

「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个男子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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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童年时)

自此之后,我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差,大家也选择性地忽略了我。男同学们不和我一起玩,跟我保持一定距离,免得 Ta 们也被传染成「娘炮」。

我记得那时上体育课,我的自卑情绪就会达到顶峰。对着体育达标测试每次都不及格的我,体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

「你看看你,跑步成绩还不如一个女生快,你妈生下来你能顶什么用?白受十月怀胎的罪,生下你这么个玩意儿,你自己不觉得丢脸吗?」

听着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我把头深深埋了下去,恨不得有个地缝能生钻进去。

我的脸一定很红吧,为什么我的身上感觉那么烫,我的身体一定是在瑟瑟发抖。

我没用,同学都不喜欢我,老师也不喜欢我,我不像一个男子汉,我也没有一个朋友,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另一方面,青春期的情愫也暗自涌动着。从初中到大学,我其实一直对班上某几个很优秀的男孩,有莫名想要接近、想多见他们几面的感觉。

我本就觉得自己很自卑,更不敢向任何人表白,不敢向任何人倾诉自己不正常的「性倾向」,只是一个劲地压抑自己,觉得长大了就会变「正常」,一切都是青春期的迷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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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双高跟鞋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我 25 岁那年。那时我已经来到北京工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网络也已经开始普及,流行起了网络交友,通过一个同志网站,我认识了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哥哥,我们约在一个餐厅,进行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的网友会面。

他比我想象得还要温文尔雅,看上去是个教养很好的人。

当时流行写 Blog,大家会在上面写长长的文字,我记得他的一篇文章曾写到他走在父母的身后,发现二老有些背影佝偻,步履蹒跚。他内心感到愧疚,没把自己是同志这个最大的秘密说出来,那一刻他决定要准备向父母出柜。

这段话其实深深打动了我,我从没有想过把自己的「不同」跟父母诉说,也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生怕父母不能理解我,生怕失去这世间唯一还对我有爱的两个人。

但父母终究会老去,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我那么多年,连我内心最大的秘密都不能和他们分享,我还能和谁分享呢。

我和那位哥哥边吃饭,边聊着天。我没有感觉到是第一次见面,总觉得有些熟悉感,似乎从前的那些压抑自我的部分,渐渐在释放当中,当时的我一定笑得十分甜蜜,吃得非常满足。

忽然,他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你的头发看上去比照片里要长一些。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普通闲聊,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接了句:「是吧,其实我还想留长些呢,不知道留长发是一种什么感觉,哈哈哈。」

哥哥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吃完饭后很礼貌地把我送到地铁站,还跟我说下次再见,一起吃饭什么的。我心里真是美滋滋的,感觉像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约会,遇到了这么好的人,恨不得赶紧谋划下一次在哪约会,吃什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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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此后他回复我的 QQ 信息变得越来越少,慢慢就不再回复我了。

我一直云里雾里,每天还盯着他的 Blog。

好基友问了来去,实在看不下去,告诉我说:「你个傻子,人家肯定是喜欢寸头、平头的小男孩。」

「还留长发呢你,我的姐,你是想要做个女人吗你?我们可是男同性恋!」

这话听着再正常不过,环肥燕瘦,各有所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想做个男同性恋,你得首先做个男人吧。这话深深刺痛到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部分。

我一直压抑着自己,对任何人都不敢表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当我终于长大,觉得终于可以对爱慕的人迈出一步,终于有人要真正爱我的时候,他竟然在意的不是这个人,而是我头发是长还是短,我像不像个男人这件事。

小时候我不像个男人,长大了我又不像个「正宗」的男同性恋,我到底要为了其他人的审美,压抑自己多久?

那时候,我毅然决然去到北京商业街的一个商场里,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最大胆的突破。

我去买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我都不记得这鞋是卖多少钱,店员小姐姐有没有觉得我很奇怪。我只是坐在商场休息的长凳上,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帆布鞋,旁边放着那双黑色高跟鞋,心里的忐忑不安,简直在翻江倒海。

一个大男人,公然地、大白天穿着高跟鞋,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别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嘲笑我?我会不会又吓得浑身发抖?会不会又退缩回这个长凳上来?

我做了一个 25 年来人生中最大胆、最疯狂的一个选择。

我穿着那双高跟鞋走了出去。

那时正是夏日的下午五六点钟,天是大亮的。商业街上的人流不小,因为是第一次穿高跟鞋,有些掌握不住平衡,一瘸一拐的,走路姿态有点奇怪。

好死不死,对面来了一队刚刚下班的建筑工人师傅们。他们操着各个地方的方言口音,发出了直击灵魂的疑惑:

这是个男的吧?

这人脑子有病吧?

大白天穿高跟鞋在路上走,他是不是精神有毛病呀?

我本以为自己一定是吓得退回那个长凳上,但是我没有。

我反而感受到,这 25 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受,那就是为自己而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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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我的脚第一次站在高跟鞋里,这双高跟鞋内部充满了挤压感,双脚的脚踝处都磨得血肉模糊,疼到我怀疑人生,但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

我感受到的是自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迎着夏日很美的夕阳,我前所未有地笑着,一步步向前走着。

但我自那之后迈出的每一步,都在一直向前走,起码,我不再讨厌自己了,我不再讨厌自己「一点不像个男子汉」。

我就是不男不女的超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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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万分之一

我没有理由不抗争

我为自己能找到有点特别的性别认同,而感到非常轻松。被强迫做一个男人或做一个女人,我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只有不男不女的状态,我才能感到很舒适,并爱上这个有点特别的自己。

2016 年的时候,我因为参加一档综艺节目,而受到一些网友的关注。那是我首次感受到网络流量的强大,当日我收到近万条的网络私信,私人微信有超过 5000 人同时添加,因为人数限制,有些朋友到现在也没加得进来。我记得光回复这些消息,就花了一周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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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奇葩来了

绝大部分朋友是表达对我的支持和喜爱,也有部分朋友在性别、性倾向方面有或多或少的困惑,想要和我共同探讨,或者倾诉一下。

我才以极其切身的经验发现,还有无数身处痛苦中的跨性别小朋友,和当年的我如出一辙,被同学排斥、被老师忽略、被家人厌弃,遭受着无数的言语、身体暴力和无处不在的歧视,但善良的 Ta 们,很多都选择了沉默和隐忍。

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和大多数人有不一样的性别认同、性别气质或性倾向认同等,我们没有触犯法律,我们没有伤害别人,我们有也生而为人的权利,我们有成为一个快乐的人的权利,我们有被尊重的权利,和其他所有人平等的权利。

这些平等权利不该被所谓多数人去决定、去侮辱、去践踏、去霸凌,而是生而为人就应该享有的权利。

2018 年,我登上了 TedxSuzhouWomen 演讲平台,对着台下数千名友善又可爱的观众,大声讲出了我的生命故事和生命体验,差点当场在舞台上,激动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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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这是从那个从前说话像蚊子叫的我,觉得自己不配活着的自己无法预知的。

2019年我开始留起了长发,并且开始蓄起了胡须,但我的高跟鞋和旗袍、裙装并没有任何改变,这样就又开始在视觉上更刺激大家的认知神经。

这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还将继续这样「变态」地活下去,我知道只有为数不多的朋友,站在我这边。但我始终相信,只有性别更加多元,人类社会才能有更丰富的意义,才能有不一样的发展,并不是不男不女的其它性别,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想能理解这几句话的朋友不多,但我会用自己实际的生命经验去证明,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性别,是一件多么自由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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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除此之外,我们一直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活下去。

一个触目惊心的数据是,2017 年《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跨性别人群中 61.5% 的人存在抑郁,73.2% 存在焦虑,46.2% 的人因为自己是跨性别而有过自杀想法,12.7% 的人曾有过自杀行为。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虽然跨性别者在国内有四百万之众,但跨性别的生存空间是极其小的,这又导致我们不断地为了保护自己而向后撤退,加剧了环境空间的恶化,以至于在全世界范围内,相对而言,跨性别者的自杀率、抑郁焦虑的程度都更高,而收入水平却更低。

很多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生命,到这个份儿上,我觉得我没理由不抗争了,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让社群伙伴们,有直面歧视、霸凌、侮辱、侵害的勇气。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经历误解、经受委屈,甚至经历严厉的指责、打压和不公平,但我们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就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不止于此,就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远远比那些标签和打压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