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海乘桴 | 评论(0) | 标签:德普, 黑帮电影, 公众之敌, 迪林格
《教父》的伟大在于,它让观众为一群恶贯满盈的罪犯感动唏嘘。“魔鬼”被还原成了“人”本身,在一组组充斥着暴力、血污和海洛因的镜头中,科波拉淬炼出了人性与良知。他拒绝控诉与谴责,而是透过那些冷峻的面孔读出心灵指针在善恶之间剧烈摆动。所以,《教父》奠定了好莱坞黑帮电影的基石,他教会了后辈导演,如何在银幕上演绎暴徒与恶棍。从此,“化魔为人”成为黑帮电影的金科玉律,要让观众懂得,那些所谓坏蛋跟我们同样是人,尽管他们罪孽深重。
而《公众之敌》显然背弃了《教父》的传统,迈克尔·曼冒险走向了歧途:他没有“化魔为人”,而是要把一个“魔鬼”装饰成“天使”的模样供人观瞻。所以,约翰·迪林格在银幕上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很难把他跟抢劫、越狱联系起来。当他在落网后被押解至印第安纳时,记者们像是围堵明星一样围堵他,而他风趣幽默、对答如流,俨然一副大腕做派。只有那副手铐还在固执地提醒我们,他其实是个劫匪。所以,《公众之敌》沦为一首为约翰·迪林格翻案的赞美诗,它试图借助约翰尼·德普这张英俊的面孔为一个死去的强盗辩护。他试图说服观众,一个风流倜傥的劫匪就不是劫匪,而可能是一个骑士。
但谁都知道:约翰·迪林格如果不是一个劫匪,那就什么也不是。没有银行和美元,他所有的传奇都将化为乌有。所以,骑士仍然要去抢劫,不过作为骑士,他需要一个体面的借口。于是,我们就在片头看到了惨烈的监狱景观——炙热的沙地,列队而行的囚犯,表情的冷漠的警察以及倒在他们脚下无人问津的尸体,这让人想到了金字塔下的埃及监工和以色列苦力。而恰在此时,约翰·迪林格驱车而至,他一举解放了这些待宰的羔羊,带他们前往“流奶与蜜之地”。沙漠、高墙、囚服、脚镣以及尸体,都在羞答答地提示观众,迪林格和他的伙伴们端起机枪走入银行金库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人,怎能如此羞辱地终老一生呢?所以,抢劫去吧!
影片用无数个细节暗示,是家庭和司法体制把迪林格逼成了强盗。他因父亲的殴打而离家出走,又因为监狱的暴行而越狱抢劫,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迈克尔·曼告诉公众,成为强盗并非意味着堕落。在历次抢劫中,约翰·迪林格都是那么文质彬彬,他不伤害生命、不惊扰群众、甚至把钱还给某些顾客,作案现场弥漫着浓浓的人文关怀,好不温馨!约翰·迪林格——匪徒的领袖,他不厌其烦地制止着同伙的暴力行为,他用悲悯的眼光温情地注视着那些在他枪口下瑟瑟发抖的人们。这是一幅极端怪异的景观,他甚至使人们认为:约翰·迪林格是个嫉恶如仇的恶棍,他跟同伴坐地分赃,但是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抢劫了一生,但是从未作恶。
当一个劫匪径自垄断了正义,那么联邦探员也就成了邪恶的代名词。《公众之敌》成了警匪的反串,而FBI被演绎成一个伪君子和一群冷血杀手组成的利益集团。局长胡佛从未抓捕过罪犯,他只知道利用媒体沽名钓誉,而他申请的资金甚至多过了劫匪抢劫的涉案金额。而那个精明强干的普维斯,怎么看都是一个职业杀手的样子。他追捕“漂亮男孩”时一身休闲打扮,在轻快的背景音乐中扣动扳机,表情从容、坦然,仿佛枪口对准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野猪。所以,我们惊愕地看到迪林格作为一个劫匪的诘问,在联邦探员面前,他面无愧色,像一个仗义执言的人权斗士。普维斯无言以对,他的笑容露出了阴险狡诈,而他与同事恪尽职守的工作,被演绎成了对自由的侵犯和对生命的践踏。这时候,《公众之敌》其实并没有摆脱正邪相争的道德法庭,它只是更改了原告与被告的位置,把正义和公道交给了一个劫匪。
最后要说说比莉。迪林格曾对她说:“我喜欢棒球、电影、漂亮衣服、快车、威士忌,还有你。”当一个女人被男人放在快车和威士忌的序列之中,人们就能判断一段爱情的成色。我不无恶意地揣测,比莉的芳心暗许,大概只是因为迪林格那句承诺:“你不必在为别人寄存衣帽了,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她选择跟一个劫匪浪迹天涯,只是为了摆脱为人寄存衣帽的命运,所以在听到“死或者死”的笑话时,她才会如此慌乱。因为她意识到,迪林格的一切承诺都建立流沙之上,这些声色犬马的欢愉很可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彼时,迪林格回到监狱,而她则回到衣帽寄存处。然后,一切如初。迪林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是一对亡命鸳鸯,生活很丰富,但终究不过是逃亡的一种形式。
他们爱情词典中没有婚纱、教堂、天伦之乐,迪林格所能给予比莉的一切东西有着不可预知的时限。“他们只在乎你从哪里来,而重要的是人往哪里去。”迪林格如是说。但是,究竟往哪里去呢?迪林格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只知道没有归宿,总会有一枚子弹在福音降临前出膛,并且穿透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所以,这个强行嵌入的爱情故事纵然浪漫,但对于一个朝不保夕的劫匪来讲,显然太过奢侈。“byebye,black bird!”成了永诀,而为这只狐狸传情达意的信使,竟然是一只将它扑杀的猎狗,这不能不说太过吊诡。
我一直在想,那枚穿透迪林格面颊的子弹究竟结束了什么?迈克尔·曼当然愿意认为那枚子弹罪行累累且不解风情,它结束了一个骑士的生命,一个侠客的传奇,以及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但是,即使迈克尔·曼自己也不能不正视迪林格尸体下的那摊污血——它剥蚀了天使面孔之上的层层粉黛,昭示那个妄图被掩饰的尴尬现实:约翰·迪林格,这个在银幕上近乎完美的男人,仍旧是一个劫匪。《公众之敌》的混乱叙事中,只有这一笔符合逻辑,因为一个劫匪的一生不论多么波诡云谲,都会被一颗命定的子弹阻隔在乐园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