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红线不可怕,身在中国怎么可能会没有红线?但是,网文的红线说不清楚标准,很飘忽。有的时候当下没事,但是一个月以后,莫名其妙就说你触及红线,要求删改,甚至直接把文章删了锁了。”散歌(化名)是一位业余网络写手,她08年开始在晋江文学网连载,现在已经离开,转战其他平台。她这样形容当下网络写手的环境,“除非你是最顶流的写手,大部分人,如果想在晋江、起点这种比较大的平台混下去,都像带着镣铐跳舞。上有红线警告,下有读者举报,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拥有10多年网文写作经验的她,喟叹这些年的变化:“以前是想写什么写什么,虽然头顶有红线,但除非真的严重‘涉政’‘涉黄’,对我们这些写言情写武侠的来说,也没有很大影响。但是近年来越来越严格,就从色情角度来说,一开始只是关键词会被屏蔽掉,稍微避一避,或者穿插点符号还是影响不大的。”
关键词的屏蔽是由机器判定,有时候结果啼笑皆非。她举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关键词案例:在早期,晋江会把违禁关键词自动屏蔽为口口,于是散歌的文章中出现以下让人费解的句子。
她写道:“他时常同时与好几位女性交往。”
读者在文章中看到:“他时常同时与好几位女口口往。”
散歌说:“总之屏蔽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怪。‘手枪’,‘杀人’,‘子弹’,现在这些都不能直接写,要用分割符号隔开。”
这些对于作者们而言,都已经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毕竟关键词屏蔽只需要编辑修改。
更多的限制则在于内容和题材。散歌这样说:“早几年晋江因为有作者涉黄,被请过几次喝茶,甚至有一次大规模停站了。所以从屏蔽关键词,到不能描述亲热过程,现在已经逐步发展成脖子以下的身体部位都不能描写。”
她曾经很喜欢的几个作者,都因为这种原因,整本小说被删除或者锁定。她自己在超过10年前完结的小说,也在2019的整改中,被完全锁住,无法阅读。这件事让散歌啼笑皆非,并且觉得不可接受。
我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清水(指没有色情描写)的作者,最多最多也就写到男女主角亲吻拥抱!如果按照分级尺度来说,蜡笔小新都比我尺度大。
( 晋江给出的警告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另一位晋江作者则提供了一则警告截图,她的作品中被认定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进行了锁章。但是这个“作品”甚至不是小说,而是她用来存放插图和封面的素材库而已。
( 晋江给出的警告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散歌表示,更严苛的审查发生在2019年晋江“被请喝茶”后。机构甚至引入了读者审核员,让读者去举报作者。
“这也是当时很多人不愿意写下去的原因,觉得写个小说都如履薄冰,感觉随时都要被举报,仿佛活在文革。”
到今日,晋江这种举报制度依然存在,她虽然不再是晋江的作者,但还是习惯在晋江阅读小说,时常能看到作者抱怨自己被举报锁文,需要去找人工审核才能解锁。
这种做法,也造成了行业的恶意竞争。在晋江文学连载的小说,读者的流量很大程度依赖于榜单,有同行会故意去举报排名相近的作者文章。作者的章节被锁,会影响作品上榜和曝光。
2019年,晋江网文大地震
‘手枪’,‘杀人’,‘子弹’,现在这些都不能直接写,要用分割符号隔开 ( 歪脑 / 设计组 )
散歌在回忆中将2019年的事件称为一次“网文大地震”。
2019年5个月23日,晋江文学站站长“冰心”发布了一条微博,声称被其公司紧急召回,可能会发生一些更可怕的事情。如果没有及时报平安,希望朋友能照看猫狗。
晋江文学站站长“冰心”发布的一条微博 (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后来的公开信息显示,这是北京市“扫黄打非”办公室牵头组织的一次联合检查。事实上,早在5个月21日,另一个网络小说平台起点中文网就已被约谈。整改期间,起点中文网问题突出的“都市”频道“异术超能”栏目、“女生网”频道“否次元”栏目暂停更新7天,时间从5月21日15时至5月28日15时。随后,扫黄打非的官方网站上,放出了消息,称由于群众举报,北京市“扫黄打非”部门及相关单位对晋江文学城进行联合检查,经查,网站上《不知悔改的男人》、《妖孽养成日记》等作品涉嫌传播淫秽色情内容。
北京市“扫黄打非”部门及相关单位对晋江文学城进行联合检查 (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接着,晋江文学城立即宣布,即日起关闭古代纯爱频道下东方架空栏目,衍生纯爱下东方幻想栏目(即可古代耽美东方架空和同人耽美东方架空),停止更新原创分站15天,展开自查自纠活动。
晋江整改声明(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这并不是晋江遇到的第一次整改。2014年,晋江文学城旗下言情小说作者“长着翅膀的大灰狼”,因涉嫌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而被捕,其作品《盛开》(繁体版书名《疼你无可救药》)、《应该》、《谁的等待恰逢花开》,被执法机关认定为淫秽色情小说,且在淘宝上无版号销售。2015年6月,长着翅膀的大灰狼被判缓刑3年。
对于晋江的读者来说,这种扫荡式的袭击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大家已经很有默契的达成共识:“去晋江只看清水文,别指望带肉腥。”(意思是晋江不能涉色情)。
但即便如此,2019年造成的冲击,还是让整个网文圈震荡。有读者在bilibili站投稿表示不满。视频:《5.23号晋江被查处,起点下架百万小说自查,耽美小说遭遇大寒冬,魔道祖师作者甚至被请喝茶,网络文学该何去何从?网络小说会怎么发展下去?》截图显示,在晋江被查处的当天,起点下架了多部小说,并把原本在首页推荐的小说,改成了《大国重工》《歌唱祖国》《朝阳警事》等“根正苗红”的小说,被视频主形容为“求生欲极其强烈“。
起点网站( 歪脑 / 受访者提供 )
自2019年以后,“扫黄打非”一直没有停止过,2021年,晋江的作者们收到了一封十分详细的站内信。信件主题是: 《多部门部署启动“净⽹”集中⾏动,请⽹站各位作者注意严控作品尺度和导向》,除了色情和软色情外,特别强调了历史虚无主义,细致到了以下几点:
新闻出版署关于印发《图书、期刊、⾳像制品、电⼦出版物重⼤选题备案办法》的通知中指出“列⼊备案范围内的重⼤选题……应当依照本办法报国家新闻出版署备案。未 经备案批准的,不得出版发⾏。 ”
重⼤选题范围⽬前有:
这些选题限制了作者的发挥,甚至于民国题材的小说直接掐死在提案阶段。
自由的网络小说勇者终成恶龙
夜先生是最早一批网络读者,他的初中时代正是网络小说刚诞生的时代。这位老书迷见证过早期网络小说百家争鸣的时期,他对此侃侃而谈:“早期以玄幻为主,像《飘渺之旅》,《佣兵天下》,《亵渎》,《诛仙》。(我)夹带着也接触了很多尺度很大的小说:早期的‘种马文’、‘开车文’是很泛滥的,网络小说基本上就是尺度大的代名词。最典型的唐家三少(网络小说作家),早期的几本书都很黄暴。那个时候,网络文学基本站在传统文学的对立面野蛮生长,作者充满了宣泄欲,读者也是很不理智的。我也是青春期,对这些感官刺激很感兴趣。那个时间点是起点晋江大一统之前,小说网站还是新兴事物,大佬们很多都在论坛写东西,像《鬼吹灯》,《明朝那些事儿》,虽然也叫网络小说,但是,写出来更多是分享,而不是赚钱,质量就高一些。还有更小众的一些论坛,就会有尺度超级大的书。这些书实体行业是不会出版的……可以说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吧。”
他表示现在的环境和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但也是大势所趋。
“男频已经看不见’龙傲天’配‘种马文’了,女频也已经不让写脖子以下了,起点晋江两个巨头开始洗白白,做正经生意。”
他认为这是必然的发展之路。“作品想多挣钱、影视化、搞饭圈,宣传更广,必须要面向全年龄的受众。过去网络小说,是传统文学的对立面,现在网络小说已经变得像传统文学一样有影响力了,更大尺度的作品,站在了网络小说的对立面,有点勇者终成恶龙的意思吧。”
另一位读者玄月现年大学三年级,但网络小说的书龄超过了10年。她直言自己口味偏重,网络收紧制度一度让她对小说丧失了兴趣。 “ 我常看的强制、骨科、监禁、NP等等元素再也没有在新写的文里面出现过。我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刷看过五六次的老文聊以慰藉。”她于对于未来极其不乐观,害怕网络小说逐渐变成春晚一样程式套路的东西。
“从晋江忽然开始要求每个文章都要有立意开始,从一些小说连在我的百度网盘都要被封开始,从《诡秘之主》疯狂删减克苏鲁片段开始,我就对中国网络小说的发展失望极了。这也不让写,那也不让写,色情不让写,恐怖也不让写,这种环境下被迫出来的那些无聊至极的寡淡文章,也很难有什么能吸引我的了。就像春晚一样,一个文艺作品,当它的目的从单纯的逗人开心,到现在还兼任着政治导向的时候,它就不再让人觉得快乐了,人也不会去那么期待了。”玄月说。
如果说散歌算是一位“主流作者”,那么细细(化名)就是玄月喜好的“重口味作者”。细细2013年开始写网络小说,最开始是在百度贴吧写,她的作品浏览量很大,读者互动也很积极。
她自言是一位“大尺度黄暴”写手,所以不能去晋江等传统大网站,只能从贴吧辗转去豆腐以及青花鱼论坛。国内能够发布的平台总是由于各种扫黄而被封禁,这位流浪作者这10多年的写作生涯基本属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如今,她是台湾平台海棠POPO的一名独家写手。细细直言,自己去海棠就是为了钱:“去海棠肯定是因为能赚钱嘛。而且读者也比较多,而且海棠不屏蔽黄文,现在国内的文学网站除了青花鱼这个论坛能发一点,其他的地方哪里敢写一点露骨的内容哦!”
未曾由数据调查,她凭感觉估计,认为现在海棠来自大陆的作者占了有6成以上,刷榜单名列前茅的基本都是大陆写手。
“看行文风格和用词造句就知道啦!和港澳同胞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读者的三观就像难搞的甲方
而在细细看来,晋江、起点等作者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仅来自政治审查的束缚,也来源于读者。在前文提及的晋江读者举报制度下,细细形容作者如行走钢丝,因为少有不慎就会被读者举报,举报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主角“三观不正”,主角性格不好,甚至于男女主角在一起时不是“处男处女”。
针对这个问题,读者玄月是这样认为的:“ 我觉得一部分读者不喜欢,但总有一部分喜欢,我可能喜欢看‘不洁’‘不处’,但是总有人只接受‘双洁’‘双处’。 我觉得那么多人喜欢看‘双洁’‘双处’,就是因为她们看小说看得晚,一直以来看的文章尺度都太小了,没有接受过、也接受不了十年前网络上流行的‘强制爱’等等刺激的剧情。而作者本身就是为了吃口饭,当自己想写的和大家想看的不一样的时候,只能奔着更多人想看的方向去写。我们可能看文太早了口味太重,但是现在更多的在看的人,一直看的就是这个,也只能接受这个,那作者也就只能和看的早口味重的人处在对立面上,去讨好更多人了。”
她认为现在的读者能接受的尺度也逐渐变窄,似乎只能接受完美人设模板:“男主太软不允许,女主太坏不允许,哪里说的做的不对了不允许,有时候感觉她们想看的也就是一个完美的人物模板,不是作者塑造出来的性格各异的角色了。”
夜先生也认为读者似乎变得越来越难伺候,开始越来越多的左右著作者的想法:“双洁双处是很难写(苦笑),没有‘正反打’,没有弧光,没有成长,角色立不起来。读者就像难搞的甲方,要五彩斑斓的黑,阅尽千帆,仍然少年。作者不可能有那么多热忱,去满足读者的需求。”
“早期网文是作者带着读者冒险,现在是作者圈养读者,读者驯服作者了。作者应该有野心,有信心用自己的故事能征服读者,而不是让读者出题,写命题作文。我还是很怀念那些跟作者一起冒险的故事。作为作者我会这么要求自己,作为读者,我也希望我读的东西,能带我走出舒适区,哪怕有刺痛,很肮脏,违背了我的道德,我也想看看。如果在阅读过程中,我都不能接受这些,现实生活中我可能就更封闭了。”
针对到底是作者能写的题材太少,限制了读者的眼界,还是读者限制了作者的想象力?夜先生是这样认为的:“嗯,我觉得可能这批读者和作者都变了。这代人生活在更有秩序的社会里面,读书上学进入社会,这个过程更普遍了。当然也有很多特有的问题,比方说对于规则秩序格外敏感,但是确实不像上一代作者那么生活多姿多彩。”
夜先生回忆,之前读小说更像是奇文共赏,有海外归来写书的,有山沟沟走出来写书的,有牢底坐穿写书的,还有沉浮官场很多年写书。“上一代的作者,其实是很多没有声音的人,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然后出现井喷式的爆发,大家来自不同行业,有很多可以交流的东西。这代读者和作者更像是,同一个生活圈子长大的人,想象着不一样外面的风景,然后互相交流。近亲繁殖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显得作品更加的局促,题材更加的同质化了。”
对于作者和读者张力的问题,身为作者的散歌表示这个问题一直都有,但是最近的趋势确实是越来越严重。 “以前只是读者们会声讨作者写死了某个角色,或者结尾写成了BE(bad ending),毕竟大家主流口味都是大团圆嘛。我自己也试过被读者影响,硬生生复活了一个被我写死的角色,其实这个很常见啦,据说金庸以前打算写死小龙女的,也是因为反对声音太大才复活了她。我当时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像一边连载一边和读者们沟通,这种变化倒不会让我觉得受限。”
但如今,她无法接受读者去要求改变作者笔下人物的人设:“现在很多读者会对角色的性格、观念有要求,这也是我不想继续写下去的原因。”
分级制度是出路吗
如何针对网络文学的未来,几位受访的读者和作者都不约而同的提及了希望出台“分级制度”的想法。
散歌是部分同意网络管控的。“我如今已经身为人母,如果网络完全不加以管控,现在上网低龄化的趋势来看,确实有一些不适合未成年人阅读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不能一刀切,如果能出台分级制度,其实是对读者和作者都好的一件事。”
而作者细细则表明,她不介意多过几次审核,如果能有分级制度,那么她的作品至少有在国内平台发布的可能。
读者夜先生认为:“虽然刺激只是快餐,但人总会想时不时吃一顿垃圾食物,所以有分级制度是好事。其实就算没有分级制度,真的想看的人,也总有各种不可说的门路去找到想看的东西。还不如有分级制度,能把这些作者和资源完全掌控在政府手上。”
他们也担心,如果一收紧下去,那么作品也会越来越同质化,主角们都是伟光正的完美人设,就像玄月所说:“我很害怕,未来10年后,我们所看的所有作品,是不是就像我们父辈的娱乐一样,主角都是一模一样的人设,像样板戏中的傀儡,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灵魂,只为了所谓的主旋律和三观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