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客》,2010年7月,杂志版标题是《阻止下一个!– 连续自杀背后的维稳物理学》)

如果一个公司接二连三的有人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自杀,这个公司是不是最邪恶的血汗工厂?如果一个社会接二连三的有人到校园疯狂杀害无辜小孩,这个社会是不是已经烂到不可救药?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在最正常的公司和社会里,也会出现如此的可怕现象。而中国正在变成这种社会。

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公司,多名员工仿佛着了魔一般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自杀。整个事件迅速成为轰动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甚至开始计数,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个。这个逼死这么多人的公司到底邪恶到什么程度?

我说的不是富士康,而是法国电信。从2008年初开始,这个10万员工的公司在18个月内有26人自杀,而相比之下深圳富士康35万人中的13个自杀者还算少的。公司肯定难辞其咎,但工作条件不能完全解释自杀现象。富士康和法国电信都不是两国工作条件最差的企业,有无数差得多的公司,甚至山西黑砖窑,都没有连续自杀的事情。

正如参与会诊富士康的心理学家们指出的那样,这种连环自杀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理传染病,后来的人是因为受到前面自杀者的影响而自杀。模仿自杀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被称之为“维特效应”,因为早在1774年歌德就在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描写过这样的故事。比“维特效应”更坏的是“模仿者效应(copycat effect)”,模仿犯罪。美国多起校园枪击案,以及中国最近一段时间内出现的多起幼儿园杀人案,正是典型的模仿犯罪。

但这个看似简单的现象并不简单。如果自杀者因为不堪重负已经感到活不下去了,公司前人的自杀只是“提醒”了他;如果杀人者已经决心犯罪,前面的杀人者只是教会他去幼儿园杀人这个特定的犯罪方法,那么自杀和杀人就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不一定这么集中,方法不一定这么一致而已。而事实并非如此。

2005年10月,两个无辜的法国少年为躲避警察的错误追捕,在巴黎市郊触电身亡。当晚数百名青少年上街抗议,并最终引发骚乱。人们开始焚烧汽车和打砸商店,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骚乱迅速传播到法国其它城市,两周之内竟有3000人被捕。一开始,骚乱的参与者是两个无辜者死亡而抗议,但事情发展的结果是,用纽约时报采访的其中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话说, “烧汽车很好玩”。那些打砸抢烧者已经不再介意为什么要上街抗议,他们只是为了参与而参与。

人是善于模仿的动物,因为相对于自己分析各种因素再决策而言,直接模仿别人是一条思维捷径。但骚乱的故事告诉我们,人在很多情况下不是因为被别人的行为提醒后为了自身原因采取行动,而是为了模仿而模仿。

这个理论甚至有物理学上的解释和社会统计的证据。把一块磁性物质放在单一方向的磁场中,这块物质中的粒子自旋将会发生磁化,顺着磁场方向排列。我们可以把这些粒子的自旋看成一个个小磁铁。现在我们慢慢旋转外加磁场,直到与原来相反的方向,那么这些小磁铁也会改变方向。

关键在于,如果这些小磁铁的转向完全是出于对外加磁场转向的反应,那么它们的集体转向也应该是逐渐而缓慢的。但实验表明这些小磁铁的转向是突然的,非常之快,如同雪崩一般。这是因为小磁铁并非只对外加磁场反应,它们同时受到临近的小磁铁的影响 — 相邻的几个小磁铁转向之后会带动它们附近的小磁场也转向。考虑到这种模仿效应,物理学家可以用一个精确的数学公式来描写磁性物质整体转向的过程。

2005年,两个法国科学家考察了德国和葡萄牙的生育率变化曲线,以及手机在欧洲几个国家的普及曲线,发现这些曲线满足描写磁场翻转导致磁性物质内粒子自旋转向的数学公式。本来,早期的手机价格很贵而性能又差,等到手机慢慢变得物美价廉,使用手机的人也越来越多。如果每个人只是出于性价比的考虑而购买手机,那么手机的普及应该是逐渐的。但统计表明,手机的流行是突然的。唯一的解释是人在决定是否购买手机和生几个孩子这样的问题上也有“为了模仿而模仿”的因素。这种模仿效应普遍存在,比如剧场里的掌声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也满足同样的数学曲线。

为了模仿而模仿,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因为它让原本无关的人参与到事件之中,导致事态以爆炸的速度迅速扩大。

好在灾难性的模仿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斯坦福大学的社会学家 Mark Granovetter 曾经提出一个理论,说每个人其实都有一个参与骚乱的“阈值”。有些人可能只要看到街上有人抗议就会迅速加入进去并把抗议变成骚乱,而有些人则需要有很多人参与了他才会参与。假设街上站着100个人,它们参加骚乱的阈值分别从0到99。比如其中阈值是3的人只要看到街上有3个人骚乱他就会参与。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第一个人动手,那么阈值为1的第二个人看到有人动手了,他也会动手;于是阈值是2的人也会动手,…,最终所有人都会动手。整个骚乱过程是雪崩效应。

但这个雪崩其实是不可靠的:只要我们把初期的几个人拿掉任意一个,那么骚乱反应链条就会早早断裂,而避免大规模事件!

这就是为什么同样的起因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有些事件会越来越大,而有些则会不了了之。一个大规模事件的走向很可能跟这个事件的起因没有关系。统计表明美国的一些经济条件非常相似的城市的犯罪率却差别巨大,这其实就是因为模仿效应的偶然性质。同样的条件下,有些城市一开始对犯罪抓的比较好,导致模仿者未能跟进。

凡夫畏果,菩萨畏因,但维稳的关键既不是最开始的起因也不是事态扩大以后的结果,而是事件初期有没有人模仿。美国在911之后很长时间内对航空旅行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模仿的恐怖袭击。

通讯手段越先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越容易,模仿事件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国正在进入这一阶段。就算中国像法国一样民主自由,我们像法国那样两个少年的死亡导致全国骚乱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也许任何政府都不应该控制媒体,但媒体的确是维稳的重要手段。奥地利禁止报道地铁自杀事件以后,地铁自杀事件立即减少75%。美国过去20年来校园枪击案此起彼伏,但在911事件之后的一年半内媒体把注意力全面转向反恐,结果只发生了一起校园枪击案,而且没有死人。

世界卫生组织曾在2000年发布一个报告,援引多个统计研究表明,自杀故事的报道越详尽,其引发的后续自杀事件就越多,名人自杀和电视报道的效果更强烈。尽管也有研究认为媒体曝光率与后续自杀者数量的相关性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强,但这些研究承认自己的分析方法存在局限。著名学者 Loren Coleman 在 The Copycat Effect 一书中强烈批评媒体对校园枪击案这种犯罪报道的喜爱,认为正是媒体报道加剧了模仿犯罪。

作为一个喜欢新闻自由的人,我非常希望能有这么一种效应,就是全面的媒体曝光反而能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事件的真实情况从而减少模仿者,然而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支持这个假设的研究结果。所有材料都或多或少地指出媒体应该自律。有些国家已经提出一些报道规范,比如挪威甚至禁止媒体报道自杀事件。

在通讯手段如此发达的今天,完全禁止媒体报道自杀和犯罪事件不太可能,但把报道规范化则是可能的。几个奥地利科学家在2009年有一篇论文发现,媒体的自杀报道存在严重偏见。那些先杀人再自杀的事件被过度报道,而因为自身的精神原因自杀的事件则被过少报道。事实是绝大多数自杀者有心理疾病。也许是出于人死为大的潜意识,最近富士康事件中几乎没有媒体谈论自杀者本人的精神原因和情绪波动,大家一致指责富士康公司,好像在这种公司工作就应该自杀一样。而在美国的校园枪击案的报道中,很多媒体或多或少地喜欢把先杀人再自杀的凶手描写成无辜的邻家男孩,夸大他生活的不幸却淡化其本人的精神疾病,这种描写无疑会进一步助长模仿行为。

模仿自杀,模仿杀人案,这些事情在几年之前的中国可能闻所未闻,其实早已是发达国家的常见现象。现在轮到中国了。长治久安的上策当然是创造条件让人从一开始就不会自杀或者犯罪 —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得维稳 — 而维稳不关心有没有第一个,只关心有没有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