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造血,而是变性
冯永锋
一个很是值得我信任的朋友,最近向我颇为得意地说他所在的环保组织要办“社会企业”。他甚至更为得意地说他所在的组织手头经过长时间的积金攒银,有了200万元的资金,而且经过专制领导人的创意和规划,也早早地预备好了项目思路。有这200万元作股本,有了高精尖的“技术方案”,投资、孵化、壮大、发展一家社会企业,应当不成问题。
我忍不住多嘴多舌地回问了一句,对投资市场来说,200万元算什么呢?难道你所在的环保组织已经到了无以维生的地步了吗?他说没有,随着这家环保组织名声的越来越大,送上门来的资本越来越多,排队在门口等候接手的项目也越来越多,因此,筹资对于这家环保组织,过去不是问题,现在不是问题,未来也不会是问题。以前是看资金方脸色,估计现在资金方要看这家组织的脸色。
于是我又忍不住又绕嘴绕舌地问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你敢相信环保组织有运作企业的能力吗?”他说这我没敢想,我敢想的只是也许这样可以给NGO杀出一条血路,让他们再也不用为筹资而犯愁,让他们不再想做事时为资金所困扰。他很是慷慨大度地说,过去我们是深受筹资之苦的,我们不想今后这些NGO小弟弟小妹妹、NGO子子孙孙们,再遭受我们的艰苦。
我说那是你把心愿当现实,我说那是你把弱项当强项,我说你是把少数人的尝试当成绝大多数人的必然。
于是我开始给他讲我的道理。我说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最后,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说,我刚刚去过欧洲,那边就有人开社会企业,他们做得很成功。他又说,我做过市场调查,很多人都对社会企业有创办的渴望,很多人都有购买社会企业产品的渴望。
他甚至给我举了某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环保组织的案例。说他们现在其实就是在做社会企业,他们每组织一次活动都要收费,每次收费都考虑到了赢利空间。
我很生气地不理他了,像个独裁者一样回到家里,开始写下我所有反驳的理由。最后,我发现,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思想核心:NGO创办社会企业不是为了造血,而是为了更好地逃避,为了逃避,不惜改头换面,改性整容。于是我把这篇文章的标题,审定为“不是造血,而是变性”。
容我细细向你道来。所需要的文字不多,大概也就千八百字。所蕴涵的精妙处更不多,最多只有三五小句。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得允许我把话说完,就像我允许你把我的文章看完一样。
环保组织之所以会在中国出现,是因为中国有大量的环境真相无人理睬,有无数的环境苦难无人去担当。因此,在积贫续弱的政府环保部门之外,势必需要在每个有足够公众的地方,凝聚出一家甚至数家敢于替自然苦难代言、替环境社会苦难代言的机构。这些机构的价值就在于把社会的能量引导、汇流到自己身上,然后化用为解决自然苦难和社会苦难的药方,进而促进问题的改良和社会的进步。
因此,环保组织一定得是一个面向问题的解题高手,得有解决现实问题的勇气和智慧。也因此,公众才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生命、学识、胆量、智慧和财富推送到环保组织的门庭之内,任其肆意调度和发挥。因为,大家相信,每个人的零碎付出,通过环保组织的整合和加持,都对整体环境的改良有助益。
也因为如此,在中国,在世界,任何一家环保组织,只要他有能力去面对现实问题去尝试解决,那么,社会能量一定会呼啸着如影随形而至。
这意味着,环保组织的“筹资能力”,体现在其解决问题的勇气和能力。只要你有能力解决问题,就一定会有大量的资金、场地、人员、物质供你支配。这意味着,很多环保组织筹资困难,是因为他们无论年纪大小,都没有好好地想要去解决现实问题。因此,很容易就遭遇社会能量的冷眼。想要筹资,是不可能的。
环保组织根本不需要造血,环保组织生来就是一个“耗血组织”,他生来就是帮助社会花费多余的血量,并让这些血重新焕发生机,输送到最需要血的地方。环保组织根本不需要去通过创办企业挣钱,他需要的恰恰是帮助社会大量的企业花掉其“剩余价值”。环保组织恰恰不能去创办企业,他恰恰要坚定地让自己成自然利益的忠实代言人,做环境永远的仆人。
如果说你觉得这个道理很浅显,容易接受,那么,我再告诉你,环保组织没有能力创办企业,环保组织一旦创办企业,其结果只有两个,要么速亡速朽,要么变性。
这个社会不是分为阶层,而是分为“营地”或者说“聚落”的。每一个人多半都只有一两个相对比较独特的价值。有着共同独特价值的人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区域小气候,大家内部互相影响,对外一致发力。于是,这个聚落的稳定性和有效性就在社会生态链中形成了,这个聚落的价值也得到了其他聚落的认同和期待。
作为无数聚落中的环保组织,也是这样的一个聚落,生存在这样聚落里的人,身上最缺乏的,就是挣钱的才能,身上最突出的,是花钱的才能;身上最缺乏的,是追逐私利的才能,身上最突出的,是追逐公益的才能。从才能学或者说社会生态学来说,追逐私益与追逐公益具有同样的价值,如果一个社会生态系统是健康的,那么,大家各安其位,互不侵犯,互相协作。而如果让一群只擅长追逐公益的人,去追逐私益,实际上就导致了社会生态系统的紊乱,参与者不得好果,还把社会生态系统的基本态给搅得丝麻不分,头绪无措。
当然也可能不会出现局面失控的后果。因为,有很多组织,开始搅局之前,其实已经离开了原先的聚落,纵身跃入其他看上去更美的聚落中。尽管面目似曾相识,但身体的本性已经发生转变。既然频道已经变换,原本踢足球的人去演了电影,那么,从他步入影坛的那一天起,我们就要忘记他过去的脚法,而只需要用演技去衡量即可。
环保组织去办社会企业,与企业去办公益组织,官员去当公益专家,与公益专家去当官员,其实都有一个换情变性的过程。有些人变得彻底,因此,其乐融融;有些人变得不伦不类,结果,男不男女不女,官不官民不民,商不商善不善。
现在,有些环保组织不像环保组织,有些公益组织不像公益组织,有些基金会不像基金会,要么是一开始就在变性,要么走了几次台步就开始变性;要么就是走了一段后,觉得此生太艰难,早早变性以连夜脱逃——为了逃得遮人耳目,难免要披上一方原来还戴的头巾,以示忠贞,以益迷惑。
而已而已。环保组织的造血能力根本不需要通过办社会企业获取,你只需要锐利地做你所能做的环境改良事业,一定会有资金追着你的影子跑,你能发1亿元,一定有10亿元等你的召唤。办企业的人也没有必要创办环保组织,你只需要把钱捐给基金会就好,你能捐得出去,就一定有人能帮你花得精妙。
变性也没什么不好。因为社会本来就允许所有的人变性,从金变成铁,从钻石变成玻璃,从草变成木,从水变成泥,从湿地变成沙漠,从可生存之林变成死亡之海。你可以变性,你可以面对现实问题不敢作声,你可以去追逐你所有想追逐的轻巧事业,但你不要对我说,你要创办一个社会企业,“以帮助NGO自身造血”。我所担心的不是你不可能造血,而是你换心改性“变革”得不成功,最终落个左右为难,妖不妖鬼不鬼。
(20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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