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发出的第一封电子邮件,内容是一句简短的英文,翻译成中文,则是“跨越长城,走向世界”。恐怕谁也没有想到,20多年以后,“跨越长城”的意象仍然被无数中国网民反复体验,当然,现在叫做“翻墙”。当年一语成谶,好不黑色幽默。
一边是不少网民为GFW所阻后的怨念,一边却是GFW仿若无形却岿然不动的存在。因此,当我先后发现这两本分别名为《我们时代的防火墙》和《中国防火长城》的书时,立即很有兴趣一读,原来这个在官方新闻发言中并不存在的大火墙,俨然也可以在大陆出版的学术著作中亮相了。
的确,两书都在开头几页,就明确解释了Great Fire Wall为何物,并分别将其译作“国家防火墙”和“国家防火长城”。当然,两书都并非专门研究GFW,而是将它作为一个隐喻和象征,作为远为广泛得多的“中国网络内容监管/审查”的一个符号。
说起网络内容监管或审查,似乎人人都可以滔滔不绝。但要写一本相关的书却并不容易,除了像李永刚告诉我们的,人人心中都有一座防火墙,自我审查会束缚手脚外,更容易出现的偏差是,作为“被墙”的一方而受到情绪的左右,失之片面或偏激。于是,把握好分寸尺度,“不充当火热的政策捍卫者或现实批判者”、做“温良中道的和事老”(李永刚语)或谨慎地将之技术化、抽象化,不对现实具体案例做对错与否的评判(赵克锋此书的风格),成为这两本书得以顺利出版的基础。这一点,其实是很值得想研究各种所谓敏感内容并发表/出版成果、又缺乏经验和标尺的青年学子们借鉴的(非此类同学可以飘过)。
两书的作者都是名校的青年才俊,分别是南大和北大的副教授,专业领域分别是政治学和经济学。两书之一出自作者的博士论文,体系更为严谨自洽,论述更为集中;另一本则是多篇主题相关论文的汇集,胜在资料完备,文献注释丰富,且常从法律或经济的角度看内容审查的问题,视角较新颖,颇予人启发。
从内容来看,若要谈论“网络内容监管或审查”,可以分作三种研究:描述性研究(实际情况到底如何)、阐释性研究(为什么实际情况会是如此)和规范性研究(情况应该/最好是怎样的)。两书各有侧重。
李的《我们的防火墙》一书,最引人注目之处在其“阐释性研究”:政府是如何随时间推移进行“政策学习过程”并成就现有监管体系,体系中不同角色(中央政府、部门和地方、机构与网民)及其不同行动逻辑,更深层面的社会文化机理(父爱主义执政风格、革命传统与假想敌、公众心灵的集体化)。其“描述性研究”长处在于有历史纵深感,对不同时期不同特点有较好描述。而其“规范性研究”相对简略,而且似乎更多地在劝谕普通网民,“体会大国转型之艰难”、“体会压力赶超之焦虑”、“体会改革进程之复杂”、克服“原子”状态、要有理性……而对于政府,则仅止于要求其“有责任感”、“宽容”、“对公众的理性行为要有信心”、相信人民不会“一放就乱”……说的都没有错,但在许多人看来,颇有点避重就轻,权责不相对应的感觉。再加上,文中将网民也当做监管体系的一个层级,将其内化的自我审查当做防火墙的一部分,以致让Keso同学觉得此书存在一定因果倒置的论证,以及,“国家防火墙是他们的,我们只是‘被墙’”(书评见此处)。还有,作者尽管也提到地方和部门出于自己的“小算盘”而有于中央政府不同的行动逻辑,但在其后的论述中似乎又遗忘了这一点,基本上假设各种规制都是出于中央政府求稳定求发展的“善意”,这与实际情况难免有些脱节。
赵的《中国防火长城》(书名真劲爆,这个出版社真开放)一书,在“描述性研究”与“规范性研究”方面较为突出。例如介绍中国互联网审查的技术手段、法律依据和执行部门及中外互联网审查制度比较、世界审查历史等章节,尽管原创性不强,但在资料搜集整理方面做得相当不错,可以作为后来研究者的扎实起点。关于“应该如何”的问题,有关的几篇论文各有亮点,比如借鉴经济学理论框架来探讨审查的理论模型、互联网治理是否应从运动式、行政式的方法转向长效机制的建设、互联网审查作为国家行为如何与国际法相对接。此外,书中还有若干有趣之处,例如在序言中提出:有些反审查技术手段可冲破几乎所有审查,产生成本较低的信息传播渠道,冲破的大部分成本变为纯消耗性的社会成本;而审查制度失效后,如政府高层管理体系激励不对,中层、基层官员(如网警)仍然会鼓励审查的进行,甚至有可能制造出被审查的信息,这就白白增加了社会成本。这种道德风险问题与其他岗位上出现的不同,“网警”这样级别低的官员的道德风险问题对社会的危害会很大——这当然只是作者的理论推演,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有没有实证的例子,呵呵。
总之,两书皆可读。官员可以从中找到监管合法性和手段,愤青可以从中找到痛批的靶子,搞学术研究的可以从中找到资料、线索并学到一些写作经验。理想的状态,当然是社会和谐,人民与政府互相理解。只是,当一起又一起的网民发帖被政府“跨省追捕”、被起诉为“诽谤”并陷于牢狱时,当“胡萝卜”、“温度”、“学习”统统不能google时,当饭否叽歪们悄然死亡、各大门户网站微博又遭“被测试”时,当一个“巫妖王之怒”的资料片可以被两个不同政府部门审批超过一年时,“被墙者”的心态,恐怕很难像“筑墙者”和“守墙者”那样“温良中道”吧。
(本文亦载于《数字时代阅读报告》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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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与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