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今日新京报)

最近我拿了个乒乓球团体冠军,作为第二男单。第一男单是个打过某市青年队的小伙子,现在一高校当体育教师。我是业余中的专业水准,在比赛中挑翻了不少体校出身的乒乓球运动员,当然,后者只是专业中的业余。乒乓球这东西,业余中的专业与专业中的业余比赛,谁输谁赢很难说。这有点儿像做学问,山寨中的学院派与学院派中的山寨,谁的水平更高也很难预料。当然,如果是业余顶尖对决专业顶尖,至少在乒乓球领域中前者毫无希望胜出。

我从小酷爱打乒乓,没练过,纯草根,但大学时接触过一些专业选手。有朋友曾分析中国人为何爱打乒乓,我觉得蛮有道理。她说,相比大球,乒乓可说是一种纯个人技术的运动,这使乒乓与举国体制有非常高的兼容性,不需要眼观八方的视野和心心相通的合作,只需拥有一颗灵活的脑袋和凶狠的心就能通向胜利,而满足这两项条件的中国人太多,这才是乒乓在中国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真意。

乒乓的群众基础,还反映在乒校的规模与数量上。目前中国数目最多的运动员很可能就是乒乓球运动员,而所谓运动员,在中国当今的词义里通常指纳入举国体制下的运动员。市场机制下的体育竞技是自由选择,内蕴个人至上的竞技精神;举国体制下的体育竞技是包办婚姻,且是财政拨款下的包办婚姻,其实质是以税金换金牌,以战绩充政绩。举国体制的反思已经很多,姑不赘述,我只谈谈体制内运动员的专业阴影,而这专业阴影又常常将其导向业余水准。

譬如与我合作的小兄弟,本是专业出身,但已有一年多没打球,跟我开球的胜率也只是五五开。他说自己打球“打伤心”了。细问之,这伤心主要有两大构成:一是目睹体制内诸多怪现状。举国体制形成冠军、教练和体育官僚三位一体的庞大利益集团,同时催化体坛腐败。小兄弟是1987年生人,却曾被教练修改年龄,派出去打少年组比赛,对手多是1992、1993年生人,自然所向披靡。他还帮过不下10人代打比赛,拿到好名次,请他代赛者就可高考加分,多的能加20分。二是个人牺牲。举国体制是金字塔式结构,大量有运动天分的青少年被选拔出来,进行封闭式集训,最终只有少数能获得成绩与出路,多数的青春则被牺牲。中国体育报曾说,中国80%的运动员退休后因无一技之长,谋生艰难,其中很多人还因运动过量而患病,甚至残废。我这小兄弟没残废,但23岁的他也浑身是伤,四顾茫茫。

专业阴影笼罩他们的青春,并随时反噬,将他们青春所献给的标的变成虚无。我还有个小兄弟储铤,上世纪九十年代拿过大运会第二名。那时他晒得漆黑,一身肌肉有似铁打,腹肌六块像六片瓦一样堆得清晰分明,臀部结实而骄傲地翘着,一用力,用钢钎都插不进中间的道道。我跟储铤住对门,他每日从早晨8点练到下午5点,很苦。有天他训练归来,仅着一条底裤,站在宿舍门口发呆,大约一分钟后,他猛然用坚硬的头颅撞击坚硬的门框,力大势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数到20多下我不得不站出来劝止,并从此多了一个小兄弟。

半月前,我跟储铤等兄弟又喝了一台,没喝多少,昔日的猛男就不行了。在社会摸爬滚打的10年里,大运会第二名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东西,1米93的他必须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能立足。在离开运动场走向社会的10年里,他活过,干过,吐过,受伤过,爱过,失去过,茫然过,颓废过,蠢蠢欲动过,又最终打消念头。

这就是运命,把你关在铁笼子里,上火上香,让你一点点蒸干,一点点熏枯,没得上坡,只有下坡,没得激情与速度,只有麻木与迟缓。但我依然记得当年那豹一样的少年,因为被关在铁笼之中,因为要冲出来,而在1998年的夏天,在宿舍门框上疯狂地撞击着自己的脑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