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

  

    

  今夜,我拿起两部诗集:一部是《瓦普察洛夫诗选》,另一部是《米吉安尼诗文集》。

  《瓦普察洛夫诗选》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本,多人译。封面桔红色,其上有线描的两个武装起义者形象,书名及书脊均作玫瑰红。若在煤油灯光的映衬下,会显得格外温暖,仿佛透着初暾的微光。

  《米吉安尼诗文集》是中学时代购读的,存放在家屋的大木柜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突发洪水,所有的存书连同木柜全被压在砖泥之下,其中就包括米吉安尼。我找不到书的封面,首尾也有缺页,扉页后面插印的作者头像也没有了。依稀记得诗人的模样:前额开阔,目光略带忧郁,唇上留着短胡髭。这部书的用纸特别粗,脆,颜色也特别灰。“大跃进”年代有一批书都用这种纸,海涅的《新诗集》就是,简直近于黑。米吉安尼的诗印在这上面,倒是很相配,愈发显出那忧郁来。

  在报上读到关于纪念瓦普察洛夫诞辰100周年的报道,随即想到米吉安尼,以及他们的诗集。两部诗集紧靠在书架一侧,它们是三十年前从乡下一起随我进城的。

  瓦普察洛夫和米吉安尼都是巴尔干半岛人,瓦普察洛夫生于保加利亚,米吉安尼生于阿尔巴尼亚。上世纪初,他们差不多同时来到同样为土耳其人所奴役的世界。瓦普察洛夫1909年出生,比米吉安尼大2岁,米吉安尼却因肺病在27岁时早逝。时隔4年,瓦普察洛夫毙命于行刑队的枪弹之下,年仅33岁。这是划过时代的黑暗天幕的两颗彗星。

  瓦普察洛夫的父亲曾参加反对土耳其人的战斗,母亲是保加利亚的美国学院的研究生,这样的家庭教育,给一位战斗的诗人的成长准备了良好的土壤。他就读于瓦尔纳航海机械学院,毕业后自愿当工人,随后加入保加利亚工人党(后改名为保加利亚共产党),积极投身于社会解放运动。二战爆发后,保加利亚与德国法西斯结盟,瓦普察洛夫随之参加抵抗运动,直至英勇就义。米吉安尼诞生在一个贫民家庭,5岁时双亲相继去世,成了孤儿。在亲友的帮助下,他在当地读完小学,14岁被送进马其顿玛拉斯梯尔地方中学就读,接着又被送进神学院学习,8年的修道生活,不但不曾使他皈依上帝,相反激发了他的叛逆情绪,不断抨击宗教的虚伪和罪恶。不同于瓦普察洛夫的革命斗争实践,他是以一种精神内省的、孤独的方式倾向于革命的。

  尽管在家庭境遇和生活道路方面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对于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反抗,两人是完全一致的。瓦普察洛夫长期当工人,做过火夫、司炉工、技工,进入党内之后,既是战斗者,又是组织者和领导者。他置身于工人阶级革命队伍中,更多地表现一个“喧嚣的机械的时代”的集体生活,许多比喻用的都是工厂里的意象。米吉安尼一直当乡村教师,熟悉的是阿尔巴尼亚农民的生活,世世代代承袭不变的贫困而悲惨的生活。在他们的诗中,虽然生活的范围和形态各不相同,但是对于生活,他们都同声发出恶毒的诅咒。

  瓦普察洛夫把生活比作“恶狗”、“邪恶的、愠怒的下流货”、“积重难返的浪子”之类;在著名的《历史》一诗中,他唱出了被压迫者的呼声:

  

  ……在你永无穷尽的卷帙里,

  在每一行、每一个字的下面,

  我们的痛苦将偷偷地眨眼,

  发出一声辛酸的呼喊。

  

  因为生活,对我们毫无怜悯,

  它用沉重的残忍的爪子,

  抽打我们饥饿的面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语言会这样粗野……

  

  瓦普察洛夫是富于激情的,即便诉说生活的苦难,也一样声调高亢。我是在一个名为“四人帮”的政治寡头集团覆亡之后不久,骑车进城买到《瓦普察洛夫诗选》的。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晚在小屋子里大声朗读此诗的情景。

  米吉安尼也曾写过激越的诗篇,有的带有战歌性质,不过,他的热情更多地是经过压抑的。比较起来,瓦普察洛夫的诗更偏于主观抒情,技巧更具现代性。米吉安尼对于农村生活和底层人物的表现多是描画性的,正如他所说,“保存在人民心中的歌被偷走了,歌变成述说”;手法看似陈旧,读起来却是特别真实感人。乡居十多年,那是一段动荡的、恐怖的、卑贱的日子,我几乎离不开米吉安尼的诗,特别喜爱诗中那种超乎形式之上的忧郁气质。我倾听他,感激他,始终觉得他代表我在倾诉。他有一首诗,题目就是《在忧郁的旗帜下》:“在我们的国家里,/在每个屋顶上,/都悬挂着忧郁的/没精打采的旗帜……”他常常写到泪水,他的歌声是伴随着哭泣的。他在《苦难》中写道:

  

  我每天都看见

  生活

  把各种情感

  都逐个地打上

  命运的戳记

  而欢乐却没有存在的地方

  

  生活,

  以往我不知道,

  你竟是这样可怕,

  那时,我还没有

  落入你的怀抱。

  

  今天,在镜子里

  我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我看见,由于苦难我的目光逐渐黯淡,

  我看见,我的脸上布满了衰老的皱纹,

  我很快就要变成一面

  百孔千疮的旗帜,

  在屋顶上

  迎风颤抖。

  

  两位诗人都深爱着他的祖国、土地和人民。米吉安尼出身孤苦,命运坎坷,他以悲悯的情怀,注视广大的不幸者:农人、妓女、弃婴、自杀者、乞丐、纤夫、疯子、囚犯……他说,他愿意在膝盖一样深的污泥中行走,拥抱那些深夜里与他一起跋涉的人们。瓦普察洛夫的爱同样来自人性的深处,而非政治信仰和集体意识。人道主义不是意识形态,不是宣传灌输可以奏效的。相反,意识形态国家往往敌视人道主义。我怀疑,人道主义直接来源于血统——深蕴于个体生命内部的关于民族和家族的悲剧命运史,爱与同情都是一种心灵秘传。为了纪念一位战死的同志,瓦普察洛夫一连写下《同志之歌》、《妻之歌》、《信》、《梦》等诗篇,从中不难发现,燃烧的热血中随处都有泪水的润湿与温柔。

  由于爱,瓦普察洛夫和米吉安尼不能不怀着神圣的愤火高唱复仇。瓦普察洛夫在一首诗中写道:“你曾经教过我,亲爱的母亲,/要爱所有的人,像我爱你一样。/我愿意爱他们,母亲,但是/我必须也要有面包和自由。“同样爱人类,战士、诗人与宗教家便有如此的不同。为了改变人类的非人处境,为了寻求自由、正义和真理,他们的竖琴弹不出平和之音,他们成为至死不肯妥协的反抗者和革命者。

  在两部诗集中,都有多首献给春天的诗。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乌托邦。米吉安尼对索古政权憎恨至极,他在《低声歌唱》中表示拒绝官方的民族主义宣传。在《寻求的心》里,我看见诗人含着热泪的明澈的目光向着西方,一面怀着敬慕,一面怀着疑惧;正如《沉思》所写,“每一滴悲苦的泪花里都有一个人诞生”,用希望的微光照亮行程,而所经的道路又无处不是坟茔和荆棘。他心灵的创伤太深,矛盾重重,他在希望和绝望中迂回行进。《片断》中写到,一个小流浪儿立誓要做这个世界的“复仇者”,结果在没有找到语言之前就被汽车压死了。我猜想,这是诗人遗下的“途中的镜子”。他生前惟一的诗集《自由的诗》出版后,立即遭到政府的查禁,只有有数的几册幸存下来。他对时代的记录和抗议,惟靠手抄的形式在世间流传。

  瓦普察洛夫的反抗是有组织的反抗,是政治革命。苏联成了他的乌托邦。在当时,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工农国家”,恐怕没有哪一位激进的知识分子不是为之神往的。在政治上,瓦普察洛夫有一种坚定性,一种惟古典共产党人所具有的抱负;为了实现解放全人类的理想,他渴望战斗,甚至渴望在战斗中死亡。他在《一封信》的末尾写道:

  

  尽管强烈的阳光

             
会灼伤

  我的翅膀,像一只渺小的粉蝶,

  我决不诅咒,

         
也毫无怨言,

  因为我知道

         
迟早我总要死亡。

  但是当你死在

           
大地

         
    开始

  蜕去谬误的躯壳,

  千百万人重庆新生的时候,

  死是一支歌,

         
是的,那是一支歌!

  

  在我阅读过的诗人中,殷夫,可以说是中国的瓦普察洛夫。为了反抗一个由几千年的传统帝制国家演变而成的现代政党国家,他在中学时起参加革命,两次被捕,遭到惨害时才22岁。他15岁写诗,是一个早熟的天才;虽然比不上瓦普察洛夫的成就,但是,他的诗一样闪射着自由的梦想、青春和激情的光芒。鲁迅称,“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而且强调指出,“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当时,还有一些左翼诗人如艾青等,都是与瓦普察洛夫和米吉安尼同属一个精神谱系的。1949年以来,官修文学史曾经给予殷夫们以很高的评价,其实所取的是政党立场而非人类的、人道的、自由反抗的立场。任何反抗专制统治,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遗产,都是人文主义传统的一部分,应当为我们所珍视。可是,近三十年来,我们的学者却无视政治生态的历史和现状,手执非政治化的大棒,把殷夫们几乎全部给打杀了。

  据报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2009年为瓦普察洛夫年。保加利亚的纪念活动十分盛大,国家图书馆召开了研讨会,图书馆和博物馆联合举办了专题展览,同时发行第五枚瓦普察洛夫纪念邮票,首映一部长达54分钟片长的纪录片。一个革命时代的共产主义文学圣徒,获得今日西方和他的祖国如此的尊崇,令我深感意外。由此我确信,只有在民主社会里,在脱离了极权主义统治的国度,才可能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维护言论社会的公正性,实现真理的价值——说到底是人的价值。

  关于瓦普察洛夫,还有米吉安尼,我国当今的诗坛已经遗忘了他们,许多诗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买的《瓦普察洛夫诗选》,恐怕是最后一个汉译本了,距今快30年,不见重印;而《米吉安尼诗文集》,在书店里消失的时间更长,少说也在40年以上。进入90年代之后,据说到了“告别革命”的时代,学界纷纷批判“激进主义”而倡言“宪政”与“改良”,文界也群起倡导“私人写作”和“身体写作”,像瓦普察洛夫和米吉安尼这些曾经寻思反抗和参与革命的诗人,受到普遍的忽视、漠视乃至歧视自是理所当然的了。

  瓦普察洛夫在《就义之歌》里写道:

  

  战斗是艰苦而残酷的,

  战斗,正像人们所说的,是史诗。

  我倒下了。另一个就接替我——

  何必特别标榜一个人呢?

  

  遭到刽子手——再遭到蛆虫,

  就是这样简单的逻辑。

  可是,我的人民呵,因为我们这样的热爱你们,

  在暴风雨中我们必将和你们在一起!

  

  可是,谁去接替他呢?谁会热爱他们呢?

  我顿然想起,鲁迅恰好也曾用过诗中的比喻,但指的是另外的“蛆虫”,为“文界的腐败”所滋生。他说,这群蛆虫“挂着好看的招牌,在帮助权力者暗杀青年的心,使中国完结得无声无臭”。当然,鲁迅的评说距今就更久远了,时间足足过去了80年!

  

  2010年1月10日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