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

  

“在场主义散文奖”获奖感言

  

 

  今天,在这里,我乐于接受“在场主义散文奖”。据我所知,除了这一奖项,中国所有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都不曾用某个概念标举其独立的价值取向。我欣赏这种独立性。自然,我无须掩饰一笔可观的奖金带给我的快意。我毕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为此,我感谢“在场主义散文奖”的创设者,无私的赞助者,以及并非来自官方机构或者学术小圈子,因而无须唯上也无须唯亲的分散各地的评委们!

  作为写作者,我平时不太注意文坛的各种评论和争论,包括“在场主义”在内。所以表示认同,是因为“在场”这个多少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外来语词,它所意含的现实性、个人性和介入性,与我一贯崇尚的文学观念颇相一致。至于“主义”,我不喜欢它的类宗教的排他性;当然,纯然把它理解为一种主张,一种确信也未尝不可。但是无论如何,应当承认,要做到并且坚持写作的“在场”,并非轻而易举的事。

  首先,“在场”意味着写作者对作为存在者自身的境遇,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换言之,对他和他的同时代人的命运具有实质性的了解和认识。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包括对生存意义的追问和责任的履践,都是“在场”的写作者所不能回避的。其中,大量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现象,尤其是那些反人类、反人权、反人道的灾难性的现象,是“在场”写作者最为关注的目标。所谓现实性,就文学而言,应当包括内容的现实性,和描述的现实性。以苏联作家为例,索尔仁尼琴是一个不打折扣的现实主义者,他的小说,几乎全离不开斯大林主义极权统治下的苏联社会,他以他的“劳改营文学”,全景式地敞开铁幕中的秘密,使它为世人所知。诗人阿赫玛托娃是另一种情况。据伯林回忆,她从来不曾公开地,甚至在私下里也没有说过一句反对苏联政府的话,但她整整一生,都在不断地对俄国的现实进行控诉。题材不同,描述不同,而锋芒所向,一样是苏联现实。对“在场”的写作者来说,现实性其实是现实感,写作仅仅拥有现实世界的事实材料是不够的,仅仅进行理性分析是不够的,还必须从中获得实际的感受。

  “在场”,即感受在场。感觉,感受,在这里凸显了一个主体性问题。创作个体必须成为自由主体。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但需要具有自由的、进步的政治社会观念,其精神状态也一定是自由的。就是说,尽管他生活在不自由的境地,他的心,仍然渴望飞翔,渴望自由地叫啸。他不会因为外部力量的压制和诱惑,而失去自己的声音。诗人希尼和卡内蒂说到舌头时,一个说“被缚的舌头”,一个说“获救的舌头”,都在强调良知、意识和语言的一致性。是诚实打开了“在场”之门,把做人和作文统一了起来。瞿秋白就义前写下的《多余的话》,堪称“在场”文学的典范。他无视子弹和死亡,置身后是非于不顾,决然抛弃当时在中共党内的流行话语,诚实地书写历史和自己。如果说,真诚是内在于自己的话,那么萨特主张的“介入文学”的“介入”则是对外的。可以说,道义感是自由感的一种延伸,一种外向形式。鲁迅在学生遭到屠杀时,出离愤怒地写下一组抗议的杂感,并因此被反动政府通缉。在这些“在场”的文字中,有一段为大家所熟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和正视是需要勇气的,干预社会,对写作者将构成无法逆料的风险。所以,连勇敢的索尔仁尼琴,也说他自己是从下跪的状态渐渐直起腿来,逐步学会自由地说话的。“说真话”,说到底出于内心的道德吁求。唯有道德感,才有如此无畏的力量。

  所谓“在场”是开敞的,“在场”的语言形式常常表现出一种直接性,犹如闪电,于瞬间照彻夜空。学者给文学编派不同种类,用逻辑严密的定义给这些文类套上紧身衣,殊不知,自由观念大于文体观念,“在场”写作总是不断打破固有形式的规限,不断探索和创造新的形式,从而表现为一种近于实验性的写作。这样的写作,表面上看似乎在玩弄形式,实质上恰恰是形式主义的敌人。即使不得已如鲁迅自述说的“含含糊糊”、“曲曲折折”的表达,自由意志也终将穿透语言之幕,抵达核心。

  伟大的作家为真理而生,富于自由与正义的激情,虽然他们坚持个人作坊式的单独工作,但是,“为私人写作”的主张仍然让他们感到不安和羞耻。像原始造反者一样,他们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同情,反抗,救助,只要笔涉人类共同体,便不能不带上某种政治性质。对于政治,我们常常作出狭隘的理解。在社会生活中,政治并非是一个独立的领域,它是无所不在,渗透一切,涵盖一切的。譬如,关于“幸福”。一般地,它被当作一个哲学问题,伦理学问题,我们却往往忘记它是一个政治问题。不管时代的变动如何,政治,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社会如此,文学也如此。那些自诩信奉艺术宗教的信徒的种种“去政治化”的论调,是有害的,也是荒谬的,不诚实的。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巴尔加斯·略萨就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作家,他以极简洁的语言指出:“要想避开政治是极难的,既然文学是生活无法剔除的一种表达,而政治又是渗入生活中无法剔除的部分。”伟大的作家惟其对现实社会中的政治关系,对权力及其阴影的揭示,才深刻地表明了我们作为人类存在的真实性。在这一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的“在场者”。其中,苏联和东欧作家以自由和生命为代价进行书写的、凝聚了大量痛苦和黑暗思考的作品,为我们记录了二十世纪人类的一份独特的生存经验,是特别值得我们珍视和铭记的。

  至于我,自知还做不到“在场”写作。不但经常不“在场”,有时还设法“退场”,用自己的影子覆盖自己。现实中不少惊心动魄的内容,在我的作品中是明显缺失的。领受“在场”文学奖,我只是把它看成各位的一种宽容,一种同情的理解,一种鼓励。但愿在未来的自由写作的道路上,走得稍稍远一点,更远一点。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