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煤、油、汽和手工业作坊

【按】这里是《2011’中国北方农村调查》一书中的第六章“资源开采工业冲击下的陕北传统手工制造业”部分段落。近日我在陕北党岔镇的银州古堡中居住几日，此地距离本章描写的二石磕不在六十里之外。我因此有了梦中念想，若不是本程自有计划，我该专此前往二石磕。还只在五个月前，那里发生了煤矿矿主和当地农民的激烈矛盾，并有死伤。矛盾的争端在于土地，而事端的挑起则在政府一对口职能官员……

……

还是在村口的时候，我所骑车子就已经感受到了强大压力。在一辆辆排成长龙的大型装载卡车间的缝隙里，我七扭八拐地才前行了百米。最后被迫停下，待机再行。村民们就围观过来。

“是记者吗？”

“不太像。”

我只好下车推行进村，即使如此也仍然被迫停步在村里路最窄的一处地方。我干脆把车子锁好，取出相机开始拍摄眼前随处可见的煤窑传送带、竖井塔、穿梭往来的运输煤炭的大货车。村里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比起几年前来时多了几家袖珍超市，剃头发廊和菜铺子。一些孩子在街头奔跑打闹，引来大人几声呵斥。一棵大树下有一处稍高的土堆，土堆上坐着些婆姨们。她们大概好奇我这样旅行打扮的外乡人，问我：“拍照片了给不给我们？”我觉着问题不好回答，再说以前从没有人问过我这问题，就犹豫半晌，道：“真要的话就找王有社要，我可以寄给他。”妇女就一片哗然，笑声雀起。想想也是，有谁把我的话会当真呢？现如今煤矿的开发已经带动起这个古老村庄的现代化发展。听村里人讲，村民们已经没有再在农田里做“受苦人”的了。外来的四川、湖南、甘肃等地农民矿工带动了小商品的发展流通，那虽然看起来微乎其微。村里人也往往以服务于煤矿人口为谋生手段。村里随处可见小轿车，这令我奇怪，为什么不买更适用于农村山地的吉普车呢？农民回答说：“轿车更像是城里人的生活。”我因此看到这些终日翻土破，钻黄土窝窝的漂亮小车大多在后风挡玻璃上落着厚厚一层黄土。

我去王有社家时，见只有他老婆在，就问。王有社老婆说：“一上午就到矿上去了。”我奇怪王有社到矿上去干什么。他老婆说还不是为找吃食，一边叹气道：“农民嘛，还能干啥！”

我听县里史志办的老雷说起过二石磕的手工制香产业彻底完蛋了，我那时只做不景气去理解。未曾想如今见制香业的最后传人也不再香坊里忙活，却到了矿上找吃食，我因此心底感到隐隐作痛。但我仍然不甘心王有社的新选择，就追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制香手艺在二石磕相传已四百余年，远近闻名，也不至于一点没有销路，更不至于见点困难就全面下马呀。”听我如此之说，王有社的老婆看似并不认同，“人家大工厂做香是成箱成箱地做，咱这香也就一根一根地挤，哪是人家对手？”又说还是等王有社回家来细说给你听吧。我们就在他家等。

和前年见过的王有社相比，如今的王有社可是光鲜许多。当王有社走进屋子来的时候，他的随身手机也同时响起了叫铃，我听那是一曲《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旋律。伴着王有社走进屋来，他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和我热闹地打着招呼。那时候我就见他衣服虽还是敞开着，裤子和鞋子也还是随便地穿着，但看那料质已非昔比。就不说那外表了，只看那神气就好像打足了气的皮球，无论动作，无论走步的速率，还是那打电话时的大声气度，都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土头土脑，未曾开口先做羞状，每每言毕又多少含点不能自信的昔日造香的农民王有社。

后来我问过王有社：“原先怎就那么不精神？”

他说：“做香不挣钱，人前抬不起头。”

我问：“现在呢？”

他说：“现在虽说没有个正经职业，可是靠着矿，只打零碎工也来钱来的快。”

尽管王有社的回答令我失望，但我还是从他那话里听出了一句“现在虽说没有个正经职业”，也就是说，王有社承认制香工业该是“正经职业”了。对此王有社表示肯定，但又说：“老婆孩子谁养呢？那要硬邦邦的钱来支持。”我默许王有社道出的一句真理：钱才是硬邦邦的。

我照例到了峡谷底去瞻仰我关注的古老香坊。王有社甚至没有这个耐心去陪伴我前往。我就独自去了。

二石磕的传统手工业制香作坊也许真的不该继续存在。面对陕北地区近些年风起云涌的石油、煤炭、天然气开发，制香实在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劳什子了。但我想到的是：资源终归有被开采完的时候，到了那时，人们还该干点什么呢？或者人们想到了该干的，却没有了什么资源，我是说这个已经传承四百余年的制香手工业难道没有了一点发展和利用的价值吗？当人们被添加剂，被色素，被制作精美而漂亮的香烟所缭绕之时，人们还会怀念一下曾经有过的纯粹天然的，原生态的，不被科学的谎言所伪装过的柏木原香吗？

横山县史志办公室的老雷曾对我承诺过，要带我去看一个造纸作坊，带我去看一座制香作坊，还说带我参观一次榆林的因石油而成大富豪的农民如何为自己母亲过寿的豪华宴会。这三样我只参观到了二石磕的制香作坊。大富豪的家宴被我免了，说到那个造纸作坊，回回我问起，老雷都不似以前那样兴趣，后来问得急了，老雷说：“哎，干脆算了，已经不剩啥啥了。”我知道，古老的造纸作坊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视频在此 http://24hour.blogbus.com/logs/1313515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