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胡适夫妇与二子:祖望(后左)思杜(后右)合影,胡适时任北大校长。
我并不知道,这位邻居背负着无法改变的可怕出身,三十好几也交不上女朋友,一直是二等公民,在《对我的父亲–胡适的批判》文章首次发表整整7年后,他在绝望中上吊自杀,才换得永久解脱。
作者:沈虎雏(沈从文之子),选自:北京青年报
胡思杜简介
现代著名学者胡适之子。曾留学美国,1949年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在唐山铁道学院马列教研室任教,1953年任马列资料室主任。1957年9月21日“整风反右”斗争中不堪屈辱,自杀身亡,被错划为右派。1980年平反。
编者按:
本文作者沈虎雏先生为著名作家沈从文的儿子,新近完成的本篇文章记述了五、六十年前在北京中老胡同32号大院的一段往事,从有限的时光片断中,可以看到当年几代知识分子精神困惑而力求上进的日常生活状态。编者编发了有关胡思杜的材料,供读者朋友阅读沈虎雏先生近作后做参考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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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老胡同32号大院里,我家住西北角,北平解放那年,爸爸陷入精神迷乱,三月,曾一度轻生,幸而遇救,他没成功。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左邻右舍和大院众多街坊。他们中间有些人,日后也寻求解脱,却成功了。那场灾变让沈从文成了对新时代疑惧的不祥名字,来客渐少,大院西北角变得格外清静。
开春了,大地解冻,虽然家有病人,我和龙朱哥儿俩仍像往年一样,刨松小院泥土,捡出碎砖烂瓦,盘算今年种点什么。
镐头常松动,小二看在眼里,拿来家伙打进一个楔子。我欢喜小二,他很和善,手底下麻利,什么活都会干,也肯教我。我家石妈,陈友松伯伯家李妈都欢喜他,碰到玩不转的重活有求,小二从不惜力。
小二是胡三爷的中年男保姆。解放军围城时候,南京政府把北京大学出身的陈雪屏派来,抢运学者教授。爸爸也在名单上,但他和大多数被抢运对象都选择了留下。在北大50周年校庆前夕,胡适校长仓促登上去南京的飞机。他小儿子思杜没走,带着在胡家多年做杂工的小二,带着一只长毛波斯猫,搬来中老胡同,成了我家的隔壁邻居。
那只波斯猫保养得很好,干净硕大,乌黑长毛四射,矜持自重,从不乱叫。它趴在门口晒太阳时,用两只美丽大眼睛望着你,望着这陌生院落,怎么逗引都不肯挪窝。
新邻居家悄无声息,没什么来客。胡三爷难得露面,从不在我们两家共有的小院里溜达或停留,只偶尔站在门口活动胳膊腿,远远地看我们兄弟修自行车、侍弄小菜园。听石妈说,胡三爷是对面江泽涵伯伯什么亲戚,也看不出他跟江家经常往来。
新邻居和爸爸妈妈好像素不相识,其实他们之间的缘分可追溯到1930年,妈妈暑假去胡适家的情形,保留在她日记里:
“我走到极司非而路的一个僻静小巷中,胡家的矮门虚掩着……我看见罗尔纲在院上教着一个男孩念书,他见我来,站起来同我点头”。
罗尔纲从中国公学毕业后,到胡适身边工作,却是由爸爸牵的线。1930年5月初他致信胡适:
“罗尔纲同学,同我说想做点事,把一点希望同我说过了,特意写给先生……”
1932年初,爸爸寒假期间到北平,住在胡适家,想必有更多机会接触罗尔纲和他的这位学生。解放前这两三年,爸爸妈妈去胡适家作客也不止一次,胡三爷早已是成年人了。现在他们做了隔壁邻居,相互竟如陌生人。
这天我跟小二闲聊,三爷过来嘱咐点什么,见我转身要走,便笑笑说:“小弟你别走,到我家来玩。”
“胡三爷”是保姆们背地里对他的尊称,我当面这样叫他好像不合适,但没有一张机灵的甜嘴,想不出该怎么称呼才对,只能尴尬笑笑,跟着进了这位新邻居家。
屋里被小二收拾得干干净净,三爷穿件中式上衣,身板厚墩墩的,人白白胖胖可并不拖沓。他不讲礼数,好像两人早已相熟,解除了我的拘束感。
“好香啊!”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甜甜的酒香。
胡三爷告诉我那是他泡的枣子酒气味,刚才打开过一次。一面说着,把个圆肚青花瓷坛抱上方桌,掀开盖子让我看。嗨!更浓的甜酒香气迎面而来。
“想不想尝一尝?”
我没有食欲,摇头,断定这东西闻着香,不会喝酒的人欣赏不了。
他于是说些枣子酒怎么做,有什么好处之类。
“其实这个还不算香,茅台要香得多。小弟你尝过茅台吗?”
我摇头。他从橱柜拿出一瓶没喝完的茅台酒,打开盖让我闻。
嚯!果然好闻,还没凑到鼻子边,浓浓酒香已经扑过来把我包围了!
三爷解释说,他就是喜欢喝两口。像是在承认一个弱点。
从那以后,远远见我他就点头致意,迎面碰到,他会用轻声“小弟”打招呼,我照例还是笑笑作答。
一天,三爷招手示意,邀我再去玩。
随便聊着,他问起解放前夕有没有同学离开北平。我告诉他同班有个姓吴的,爸爸是兴安省主席,全家走了。
“哈!一直呆在北平的兴安省主席吧?”
我说还有个姓王的,常跟我们讲八路军好话,说家里人亲眼见。爸爸是励志社职员,他家并不富裕,甭说金条,就袁大头也不会有几块,也走了。
胡三爷解释,励志社是国民党的,又问我“小弟你见过金条吗?”
“见过。有个叫虞和允的同学跟我挺好,临走时我去看他,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他匆匆忙忙捧来叫我看了一眼。”
“那,见过金元宝吗?”
“没有。”
三爷走进里屋,回来时掌上托着个金灿灿东西。
“哎呀,这么小!”我只从演戏的道具和年画上见过元宝,个个都是大家伙,没想到他的真东西比饺子还小一号。
不知怎么又聊起学习,听说我们六年级同学自己成立了时事学习小组,搞不清的问题,老师要是回答不出来,就上街拦住戴“军管会”臂章的解放军询问。三爷充满兴趣,想知道问点什么。
“左派、右派说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共产党算左派?”
“有答案吗?”
我告诉他三个同学一块儿上街的经历,先拽住一个年轻人,那人推脱说有任务,匆匆忙忙走了。又拦个中年人,他说外国也把共产党归在左派,但这说法来源他本人不清楚。
三爷说这个中年人,老实。
我讲起每次游行、上街扭秧歌,学习小组的人都参加,其他同学不一定去。最近游行特别多,解放南京、解放武汉、五一、五四……我们都上了街。
胡三爷笑着说:“小弟,你知道吗,毛泽东领导了五四运动。”
“知道,知道!”我告诉他学校集合排着队去听政治报告,北京的五四运动,是在少数学生、知识分子中间进行,后来毛泽东发动湖南工人,五四运动有了无产阶级领导,才影响全国。一边说着也笑了起来。
在我这小学生脑瓜里,原先对五四的零碎常识,大半来自阅读,分明记得胡三爷的父亲曾倡导新文学,算得上五四时代领袖人物之一。解放后第一次受到新的历史教育,便彻底颠覆了旧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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