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流沙河晚年变身福尔摩斯,意在勘察汉字的奥秘。继《流沙河认字》之后,新近又出版了《文字侦探——一百个汉字的文化谜底》。

破案,展示的是学养和智慧,有打通文脉的快感,自然也就有了无穷的乐趣。但最重要的在于,诗人渴望寄身之所。他要把自己浸泡在中国文化之海里,那是归家的感觉: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经年奔波的旅人窥见了自家的炊烟,听到了亲人的呼唤,“感谢古老的汉字,收容无家的远行客。感谢奇妙的汉字,愉悦避世的梦中人。”序言里这些动情之语,应是他的真心话。躺在汉字母亲怀抱里的,不只他一个人,书法爱好者,诗词吟咏者,举凡中华文化的信奉者,几乎都有类似的文化恋母情结:汉字可以收留一颗漂泊的灵魂,让他体会生趣,感受生命的无上愉悦。

有时端详简化字,怎么都觉得那不是字。钱钟书先生坚持自己的名字用正体字印刷,台湾作家齐邦媛女士在给大陆三联版《巨流河》的授权中,坚持用正体字写自己的名字。“汉字简化及拼音化是歧途”,“古文今译是毁灭中华文化的方式”,这是季羡林先生晚年给出的结论,他用正体字印刷五百套自己的全集,希望能全部卖出去。这些都表明,简化字损害了中国人的文化尊严,伤害了文化之根。

事实上,流沙河这本妙趣横生的小书,既是对汉字如何丧失文化尊严的案例阐释,也是对简化字专制的抗议。《文字侦探》貌似通俗,实则精妙。旁征博引,通幽洞微,他融合人生的经验和渊博精进的文史学养,对常见汉字进行全新解读,读出了一片新天地。许慎《说文解字》的一些谬误被他看破,有人讥讽其太过天马行空,怎么可以那么讲?

不妨见识一下流沙河的侦探作风:“风”字繁体作“風”,从虫凡声。“凤”字繁体作“鳳”,从繁体字鳥,亦凡声。从虫与从鸟差不多,古人称鸟类为“羽虫”。甲骨文“风”与“凤”写法几乎相同,皆象鸟形,头耸冠毛,鼓翼奋飞。他由此发挥道:“风”“凤”最初本是一字。先民相信,刮大风是由于高天上过凤鸟。让人喟叹的是这样的闲笔:“忆我幼年,春末大风沙,吾母警告说:‘天上正在过九头虫!’”

再比如,“干”,“乾”,“幹”。流沙河解释道:“干”字原象盾牌之形,甲骨文“干”,矩形竖执的所谓挡箭牌,中有窥孔,上有饰缘,下有插杆。金文和篆文变形走样了。古人作战,执干遮挡矢石,冒着锋镝前进,遂有干冒、干犯、干扰、干预、干涉以及不相干之说。他说,“干”本是正体字,古已有之,今却被指定兼任“幹gàn”“乾gān”二字的简化字,这就弄出一堆问题,几个常用字煮成了一锅粥:“干部”本作“幹部”,原指树之主幹,主幹上有旁枝,树幹负担重任,遂有幹革命以及幹不幹之说;干支从幹枝来,十干配十二支,用纪年月日时。“幹”简化成“干gàn”,与“干戈”不相干。“乾”字,用于乾坤读qián,用于乾湿读gān。乾饭、乾脆、乾净、饼乾、薯乾、豆腐乾都简化成“干”,也与“干戈”不相干。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gàn,如今混为一谈,神仙也难分清。

他对“家”的解说就更妙了。母系制社会,一家之中主政者为女性。婚姻制度“招郎上门”,男迁就女,这种行为叫家。他开玩笑地说,先民觉得这种行为,好比牵公猪往母猪那里进行配种,所以造出屋盖下一头豕的家字,作动词用。再看他的妙解:怎知那头并未标明性别的豕就是公猪?看甲骨文发现在腹下添一画,方知其为牡。牡豕曰豭jiā,四川人叫“脚猪”。豭声读讹了,错写成脚。他进而从社会和历史两方面举证:如今上门女婿仍被贱呼为“寄豭”,秦始皇下令:“夫为寄豭,杀之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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