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06年就预测,在那年之后,八到十五年左右,要看独立书店能否挺过这个阶段。挺过去,你的黄金时代就来了,但多数会死在这个路上。

 

 

书店的未来,这样一个话题,其实应该换个说法,书店的寿命还有几年。如果留意几座大城市主要报纸的文化新闻,你当然会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书店从城市地图上快速消失,卖书这门生意玩完了;而究其原因无外乎就是网络书店的冲击和年轻人对纸质书的远离。可另外一方面,当那些号称城市文化地标的书店生存岌岌可危的时候,新型书店还是以各种形式在某些角落固执地播下种子,期待某一天活下来。书店的生存其实仰赖于印刷这门生意,所有关于书店的讨论,最后总会归结于印刷的未来、纸质书的未来,和取代它们的电子阅读的未来。而后者,似乎是不可阻挡的。当最顽固的老年读者都拿起Kindle的时候,对书店的未来当然是悲观的。可这只是第一步,打开想象力,可能在未来几年,连信息内容的创造都不是掌握在某个作者或者机构手中的时候,谁还需要书店?连延续几千年的知识获取权力结构都解体的时候,谁还需要书店?

在北京顽强生存了快二十年的万圣书园,也许已经是个传奇,可它的老板刘苏里却说,他期待阅读、图书、知识生产变革性那天的到来,也许他太了解图书是门什么生意,太了解这门生意的寿命还有几天,以及他对新知识生产方式的宽容。

 

都说书店的未来没希望了,您怎么看同行在未来几年的生存状态?

 

刘苏里:未来几年会比较艰苦。我在2006年就预测,在那年之后,八到十五年左右,要看独立书店能否挺过这个阶段。挺过去,你的黄金时代就来了,但多数会死在这个路上。2006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比我预测最短的时间只有三年,取中位数大概是2018年左右。我去年到现在,有两到三次,在不同国家遇到跟书店相关的人,他们也都做出了一些预测,他们对书店命运所做预测的决定性一年都惊人地一致是2018年。有人也问我,为什么预测是2018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算,但在我内心是有计算的。未来卖纸质书的书店,无论是实体的还是网络的,它们的解体一定是因为新型出版的出现。我们所说的2018年,也并不是说一下子纸质书和各类书店就突然消失,完全替代原有的出版和书店模式还需要一段时期。那个局面的出现,以我的观察,是人类文明的承载方式和我们对它需求的转变。

 

那万圣书园的生存之道是什么?

 

刘苏里:还是我一直谈的那个专业化。我们长期在专业化上下工夫。有人说,我们书店位置好是生存下来的重要原因,因为它在海淀、中关村,又在北大清华边上,这是很多外面的人看到的。实际上,整个中关村提供的生意只有百分之五都不到,海淀区提供给我们书店的生意不超过百分之十五,全北京提供的生意是百分之三十几。简单讲,我们书店的销售业绩中,北京三分之一,北京以外的国内三分之一,境外三分之一。在我们早期的时候,中关村和海淀提供的生意超过一半,但到了这里之后,这个比例急剧下降,最近几年逐渐降到现在的数字。但问题是,你离开这个地方,是否还能做成现在的样子。这个你很难讲,因为你没试验过。因为这个书店很多生意是和这个地域暗含的,有关联的。所以撤出这个地方就很难讲了,尤其是来来往往北大清华的老师学生。两所学校提供的直接生意并不多,但与这两所学校来往的世界的人,提供的是暗含的生意。从这个意义上说,选址还是很重要的。

 

这几年确实有很多书店关门,但也冒出不少新书店。

 

刘苏里:我也以这个例子来堵一些人的嘴。但是仔细想,新开张的书店和关的不成比例,当然我也不确知这个比例是多少,也绝不排除开关是平衡的,甚至开比关多。但问题是,你要清楚,开的是哪些书店?新开书店的业态又是怎样的?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我也看到,很多大超市里都在开书店,机场也在开书店,大一点的机场甚至会开很多家书店。这种业态的书店怎么计算?这种业态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觉得把这个事情想清楚是非常重要的。

我刚才说的2018年的情况,特别针对的就是独立书店。我们看到的连锁书店和超级书城,还不在此例。我对独立书店是有定义的,也就是我说的“专业书店”,这类书店的核心是专业性。特色或者个性化书店,我不觉得有特别大的前景,除非你这个书店和其他生意是结合在一起的。一个好书店,不是以个性来作为其存活的理由,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图书内容,书店的命运关键在于,你是否能够专业地满足那帮有专业化要求的顾客。这种专业化做起来当然有难度。

最近两年听到有人要开书店的声音少了,之前我每天都会听到有人说,想做个书店。但做书店,光靠热情肯定是不够的。去年,我曾提到,书店还是一个生意,这是它硬的部分,如果这个生意做不好,你有再多理想和热情都不管用。作为生意的书店,还有非常复杂的一面,尤其是成一定规模的书店。

 

我们不谈独立或者民营书店,今年年初新加坡的Pageone进入北京市场,这是Pageone在中国开出的第二家书店。而大名鼎鼎的诚品书店也一直有进入大陆的计划。您怎么看?

 

刘苏里:诚品书店不仅是在做书店,也是在玩房地产。它如果到大陆,这一做法可能会升级。今年初我就写到这一点,我当时说:“大部分人往往只了解诚品作为图书零售连锁店的一面,并不了解其背后的商业力量,或者说营利模式。实际上它的经营模式,很多年来都是跟房产生意联系在一起的,通常是租一整栋楼,包装之后,进行各类零售商品的组合,而书店的生意额度和规模在全盘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书店本身更像是个招商品牌。 进入大陆后,诚品原有与地产结合的模式更上层楼。据我观察,他们获得了几乎所有所在地最高政府的支持。这是任何一家大陆民营图书零售商都不可能获得的待遇。”也就是说,诚品书店在台湾不具备的条件,这里都有了,比如这里的地方官员更容易谈,然后一路绿灯。

 

所以,您对书店的未来,还是之前那个态度谨慎乐观

 

刘苏里:我对书店未来的谨慎乐观态度有很多年了。2006年我第一次谈这个观点是在这个行业内部会议上,他们当时对我这种态度有些质疑,在那之后我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有机会谈这个看法。实体书消亡是大势所趋,尽管这样,书店还是能有所作为。我特别强调书店的专业化,我这个专业化并不一定是学术性的专业化,任何意义上的专业化,我都相信是能成功的。我这话已经说了很多年了。 当一个人群足够大的时候,开一个专业书店是能够存活的。比如我说过,在北京如果有人能有心开一个小说书店,然后附带一些跟小说有关的其他类别,我相信它会成功。还比如电影书店,除了书以外的其他相关电影产品以及电影活动一起配合着做,是一定能成功的。北京曾经有一家电影书店,但这个书店是一个电影机构开的,这不是我的意义上的电影书店。

 

那么也就是说,未来最困难的就是那种大而全的连锁书店吗?比如年初申请破产保护的美国第二大连锁书店Borders

 

刘苏里:我认为,单体巨型书店是最为困难的,但这种书店只在中国有。各地都有超级书城,但大多是文化形象工程,它之所以还能生存,很大原因就是,其物业这块是政府投资的,不需要支付代价或者以极低代价就能使用这些物业。或者说,它们真有问题的话,最后可以由政府买单。这都不是市场行为,如果完全市场化,这些超级书城早就垮台了,它们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这类书店的未来,在中国很难讲,它跟某些政治、政策安排有关。Borders今年年初要关门,印证了我的说法。一个独立书店垮台,影响没有那么大,除非Strand或者莎士比亚书店关门了,这才会成为大事件。

 

根据我之前对纽约联合广场附近Strand和巴诺书店的观察,Strand人流明显比巴诺多,至少在Strand付款总是要排队。

 

刘苏里:这就是专业化带来的效果,Strand就是一家专业书店。不过我觉得,相比普通百货商店在未来受到网络商场的挑战,书店所受的影响还稍微小点。我对同行讲,你们幸福吧,比起商店,图书这个行业在网络上规模还没那么大。

 

那么二手书店在未来的机会呢?

 

刘苏里:二手书店还会一直存在,毕竟人类在这些年中印刷了那么多书。这个自然消失过程会有多长,这是没法预测的。我还认为,二手书店在未来竞争的不是价格,还是专业化程度。这里绝不排除,独立书店在未来的一部分业务就是经营古旧书店,因为纸质图书会越来越值钱。

 

但对书店未来命运的判断还是要区分地域的,比如欧洲就和美国很不一样。在美国,地铁公交上拿电子书阅读的人群已经和拿纸质书的人群不相上下,而且不分年龄层。这是我在几个美国大城市的观察。而在欧洲,电子书直到现在还没有太大市场。

 

刘苏里:在欧洲这样的成熟社会,你要让什么新鲜事物存活下来很难,你让成熟的东西死掉更难。关于书店,我说过,活到十年是非常困难的,但活过了十年,你让它死,比挺过十年更难。这里面有内在逻辑的。因为十年来活的过程,让它死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没有经历过,它为什么没有死呢?过十年后,要让它死,那一定要有比之前更强烈的事件和力量才行。

 

那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力量?

 

刘苏里:互联网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了。但是欧洲社会内部对互联网侵蚀图书和书店有抵制性,日本也有。我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第一,一个新生事物的命运还是得交给未来几代人;第二,作为印刷文明本身的产物——我们这个文明就是印刷文明的产物——整个文明是依赖于印刷图书而存在的。我们现在存活的两到三代人,完全是在印刷图书上成长起来的,所以要消灭图书,对这些人是不可想象的。我也做过预计,就是再过三十年左右,这批坚定的纸质图书阅读者死亡了,才有可能。但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彻底完成转变也不大可能,他们对图书还有一半记忆。那么五十年以后呢?这不是我的事情。中国这边的电子书,销售会很好,但未必是和阅读有关。我知道,很多都是当作礼品在赠送,尤其是公款消费的一部分。

 

其实谈书店的未来,就是谈阅读的未来,而谈阅读的未来,也就是谈电子阅读的未来。

 

刘苏里:未来电子阅读是大问题,未来新型出版的收费怎么解决?但现在很多出版社都是胡扯,我还没看出,有什么迹象表明可以成功。生产终端不是问题,关键是内容。那么是内容提供商提供工具呢,还是工具生产商打通内容呢?两者之间,好像是不搭界的。就事物本身的内在规定性而言,内容这件事,谁也做不了。谁现在告诉我,他是做内容的,我就知道他在胡扯。因为我知道,阅读的未来应该是怎样的。他们胡扯,并不是有意在胡扯,他们只是在盲人摸象,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他们没有看到亮光。你知道,未来新型出版是什么概念吗?是云一样的多,未来的内容是上帝一样的力量提供的——就是你能想象的无穷大人群,就是每个人在创造内容。哪是什么出版机构提供的?回过头来讲,这就是为什么短期内不能消灭印刷文明或者书店,因为那种力量现在还没产生。但关于那种力量的思想已经产生了。

 

那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吗?毕竟那是终结书店的力量。

 

刘苏里: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那个事情是不可阻挡的,你想不到,一定有人想到,仅仅是思路不同,方向一样。只有到了那种形式内容呈现之后,才是对印刷文明的革命性改造,对人们获取知识、掌握知识和运用知识有极大好处。现在的印刷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制约每个人掌握知识的程度,因为知识就是权力。到了未来,出版发生革命性转变之后,会打破很多权限。

 

(石剑峰,东方早报首席文化记者、专栏作家。刘苏里,北京万圣书园总经理,学者型书人。原文链接: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1/5/29/61070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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