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网:中国共产党官员被规定的纪律化生存》一文刊发于《南方周末》2010年10月21日B10时局版,这是一篇采用非常规的手法操作的报道,或者可以称为一次新闻“实验”。能够在宝贵的版面资源中给出这样大的空间进行一次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实验,证明了《南方周末》的开放、包容和创新活力。
对于这次实验的效果,就我目力所及,受众给予的评价两极化趋势明显,既有“大赞”者,也有激烈反对的声音。而在报社内部,仅从评报会上的发言来看,这样的两极化评价同样存在。
在我看来,能够激发出正反两方的不同意见,对于一次实验来说无疑是好事。但更为重要的是,操作实验的个人和组织应该有所总结和评估,否则,这样的实验便是不完整的,一些宝贵的实验成果和经验教训也可能被错过。
作为具体操作此文的记者,我在此写下自己的采写过程和所思所惑,并求教于方家。
一、采写过程
9月底,我接到编辑马昌博的电话,他交给我一个初名为“共产党员的纪律生活”的选题,简单来说,就是研读中共党纪文件,梳理其庞大而细致的脉络,通过描述一个严格遵守党纪的人将如何工作和生活来展现这个纪律系统。
后来我才得知,此选题早在数月前就已被提出和讨论,但一直没有操作出来。为了避免延误太久,小博催促我赶紧买书,研读资料,他还给我开了一个书单。
接过这个选题时,我是很感兴趣的,因为它可以用一种相对轻松活泼的方式来讲述一个严肃的时政话题。而且,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刚入职一个多月的新记者而言,操作这个选题会逼迫我恶补相关知识,让我得到学习和提高。
国庆节前,我在卓越购买了一百多元的相关书籍,并拜托实习生周冠诚和梁琪分别在各自学校的图书馆帮我借阅了若干本书,开始研读。
真正开始构思和写作是国庆之后的事情了。其间,我和小博商量了几次,定下一些原则,比如将人物设定为县处级以上的共产党干部,因为大多数党纪针对的都是这一类人而非普通党员;再比如,尽管廉政纪律是大家最关心的,但它只是共产党纪律体系的一部分,我们在文中要涉及包括政治纪律、人事纪律、组织纪律、宣传纪律等等在内的各种其他纪律。
在初稿中,我将人物设定为一个叫严守纪且人如其名的县委书记。为了方便叙述,我在文中仅仅虚构了他一天从早到晚的工作生活,并从他在这一天中遇到的事情延展出去,最大限度地承载共产党的纪律体系。
小博对初稿给出的修改意见是:一天的容量还是太小,他希望故事能够足够复杂,比如这位官员经历过问责和复出,有挂职的经历,有更多关于出国问题、配偶子女问题的细节(因为近来中纪委正主抓这些问题),等等。于是在最终呈现的稿件中,时间跨度从一天变成了一生,承载的内容也更为丰富。不过,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我们所展现的纪律都是以当下作为时间节点的,但主人公的一生是有几十年的,我们不得不将同样的纪律标准用于30岁时的他和60岁时的他,这是不符合逻辑的,算是叙述设计上的一个瑕疵。
在人物设定上,我提出了自己写完初稿之后的感受:这位严守纪的所作所为过于天方夜谭了,在现实中根本不会存在,以至于看上去有些滑稽。我们商量之后的解决方案是:将其略作调整,变为一个总体上严格遵守党纪,在生活上基本能做到清心寡欲,以做“本分官”为追求,但也犯过一些错误的共产党官员。一方面,这可以使人物设定变得更合理;另一方面,也可以承载更多的党纪规定。
此外,小博提出多用一些贪官的事例作为对比,但我觉得这样会使得讽刺的意味过于明显,一方面会增加稿件的风险,另一方面似乎也不如不动声色的叙述来得有意味。
在稿件的标题方面,小博说很喜欢我初稿中关于“纪律之网”的表述,他由此联想到了“红网”一词。按我的理解,“网”自然是指纵横交错的党纪系统,而红色,是警告的颜色,也是共产党的颜色,带有原教旨的意味,应该说是一个挺贴切且有内涵的标题。
二、这是新闻吗?
作为一篇刊发于《南方周末》新闻版面的文章,通过虚拟人物的方法写成的《红网》一文所要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这是新闻吗?实际上,领导在审稿时将文章的字体从宋体改为了楷体,也正是对此文的性质有所质疑。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得分两个步骤。
第一步是回答“介绍常识算不算是新闻?”
《南方周末》时局版面有一个不定期出现的“常识”栏目,其宗旨在于介绍民众本应了解但却基本不知道的政治常识,近期的报道有《部委出差:森严的等级,难查的漏洞》《“领导批示”:微妙技巧与传阅逻辑》等。按我的理解,这个栏目的意义在于加强民众对政治的了解,提升民众的政治素养,更能使得政治祛魅化、透明化、日常化。
那么,“常识”是不是新闻呢?如果套用那些关于新闻的经典定义(比如“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可能的确不是,因为“常识”往往是静态的、长期存在的。但这样的套用显然过于机械,如果一定将此标准生搬硬套,可能一则揭露地沟油被长期广泛使用的调查报道都无法被称为新闻,因为那并不是新近发生的事实。
在我看来,至少有以下几个证据能够说明介绍常识的文章是新闻的一种:首先,这些文章所介绍的常识是人们很少了解的事实,起到了告知的功能;其次,这些文章将目光投向之前公众较少关注的角落,起到了监督的功能;第三,这些文章展现了政治运行中的一些现象、规律和趋势,起到了解释的功能。
单就《南方周末》的办报宗旨来说,这些文章也绝对能够对“在这里,读懂中国”有所贡献,理应成为这份报纸接纳的新闻形式。
第二步是回答“《红网》一文是不是在介绍常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此文虽然以故事的方式呈现,但其主题是展现中国共产党的纪律之网,这是民众理应知晓但却往往不清楚、不了解的信息,所以此文应归于时局版面的“常识”栏目下。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了:《红网》是“常识”,而“常识”是新闻,所以《红网》是新闻。
实际上,我们一方面要坚持基本的职业规范,但另一方面应该对新闻的内涵和外延保持开放的心态。从几百年前诞生之日起,新闻的范式就在不断发生变化。以前,商船的航期就是新闻;后来,黄小孩就是新闻;再后来,宣传又成了某些国家的新闻代名词;而现在,全媒体时代又给经典的新闻范式带来了严峻的挑战,唯有保持开放和包容才能应对这样的挑战。
三、虚拟等于想象吗?
在针对《红网》一文的批评中,有一种声音颇具代表性,那就是认为此文背离了被称为“新闻的生命”的真实性,是对“合理想象”的推崇。我想,这样的批评弄混了“想象”和“虚拟”这两个不同的概念。
什么是“想象”?是对原本不存在的事实或是没有采访到的事实进行无中生有的编造,这样的编造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都为新闻所不容。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新华社长篇通讯《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黄继光》中的那段话:
黄继光又醒过来了,这不是敌人的枪声把他吵醒的,而是为了胜利而战斗的强烈意志把他唤醒了……他似乎看到后面坑道里参谋长在望着他,战友们在望着他,祖国人民在望着他,他的母亲也在望着他……于是,黄继光一跃而起,用身体堵住了敌人的机枪眼。
什么是“虚拟”?是对客观存在的事实进行文字表达上的加工,可以简单理解为使用了英语语法中的“虚拟语气”。例如,《南方周末》前高级记者李海鹏的名篇《车陷紫禁城》中有这样一段名句:
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最怀念这些记忆。但这些闲情逸致对于今日北京人来说是非常奢侈的,如果崔钢林在交通高峰期到这些地点去,那么他花费的时间将分别为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去任何地方都需要两个小时。
这就是典型的“虚拟”,而非“想象”。实际上,《红网》一文只不过通篇采用了这种“如果……那么……”的句式,讲述了一个共产党官员“如果严格遵守纪律,那么他的工作生活将会如此这般”的故事。
“想象”和“虚拟”的区别是明显的,前者是对事实的无中生有,而后者则是给客观存在的核心事实披上了一层虚拟的外衣,这层外衣的目的在于改善传播效果,而非改写事实。
所以,尽管我欢迎针对《红网》一文的各种批评,但如果有人说此文违背了新闻的真实性,是憋在办公室里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出来的报道,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此外,也有人认为,《红网》是评论性、观点性的文章,不是新闻。这我也是不同意的,因为这篇报道是用客观叙述的语态写成的,并没有任何主观的评论在其中。尽管严守纪的经历是我主观设计出来的,但这只是表达上的虚拟,就如同李海鹏主观假设了出租车司机崔钢林要去那几个地方一样,这并不是评论。
四、此文可以做何改进?
必须承认,以我浅薄的从业经历而言,我并不是写作此文的最佳作者,甚至可以说是本报内的最差作者。如果换做一名对党纪话题有长期观察的资深时政记者操作,最终呈现的文章可能会丰满、有趣得多。
在评报会上,郭光东老师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文章说这个虚拟人物一直严格遵守党纪党法,但是没有回答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就是这些文件真的这么有约束力吗?我们的直观感觉是没有多少约束力,但是为什么没有约束力,这篇文章没有体现。”
我个人认为,“为什么没有约束力”不是这篇文章所要解决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大可以请一帮专家来谈——实际上这个问题也已经谈得很多了。就此文而言,解决“是什么”(What)和“怎么样”(How)的问题才是重点。
当然,此文依然有着非常大的改进空间。如果能够通过设计出更丰富的场景,引入更多的人物关系,展现出这些规定在现实操作中有无被异化消解,有无对付的办法,这些规定本身的荒谬性,对个人自由的侵犯,等等,会传达出更加丰富的内容,读起来也会更有味道。
简言之,由于个人能力不逮,《红网》一文仅完成了第一层面的内容,在这一层面的内容之下仍有广阔的开掘空间。对照相对单薄的内容,其所占篇幅显得过于巨大,
五、这次实验的意义在哪里?
对于一次新闻实验来说,成败是次要的,关键是能否从实验中得到启迪和思考。我想,《红网》一文所进行的文体探索和表达创新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首先,这是一次改进传播效果的尝试。
有朋友对我说,这篇报道令她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我想,且不论此文的内容和写作如何,但是形式上的创新就是有利于我们吸引读者的。当然,好看的形式需要与精彩的内容配合。另外,我也承认,这种创新不可能在以严肃新闻著称的《南方周末》成为常态,甚至可能不会再出现,但其他类型和定位的报刊未必不受用。而且,就《南方周末》而言,这种探索背后的创新精神是值得鼓励的,尤其是在如今这种新媒体技术带来的媒体大变局之中。
其次,此文可能预示着一种媒介融合的方式。
《红网》刊出后,有读者提出建议:将文章的内容给出注释,比如出自哪份党纪文件的哪一条,比如哪个贪官曾经在这条规定上跌过跤,这样既能证明文章的真实性,又能让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信息。但就报纸而言,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此文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做出这样的注释,如果一一标明,那将会是一篇注释比正文还长的文章。
但是,包括米兜大叔在内的网络技术达人的提醒我:这项任务在新媒体上简直小菜一碟。通过超链接技术,可以将文中每一句话链接至相应的党纪规章;甚至无需点击,单是将鼠标移至文字上面,就会出现相应的注释。这不仅能大大增强文章的延展性,还能为读者提供有趣的互动阅读体验。
我想,这或许为平面媒体和新媒体的融合提供了一条可能的路径,起码是在目前简单的电子化基础上,根据新媒体的特性,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它不仅仅适合于常识类文章,还适合于其他一切有延展空间的报道。我们甚至可以尝试:不仅仅由作者来给字句增加注释,读者也可以进行圈点批注,提供背景信息——这会不会是一种有意思的新闻跟帖模式变革呢?
我认为这是一种可以尝试的方向,如果新媒体的同事对此有兴趣的话,我愿意配合制作报道相应的新媒体版本。
此外,若往学理方面深入探讨的话,此文为新闻的真实性这个永恒的问题带来了新的观察维度。
新闻的客观真实是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一种在学界和业界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渐近线”——我们可以通过改进报道手段来接近这个目标,但永远不可能触及。为了让报道尽可能的接近客观真实,我们创设了一套职业规范,形成了一些新闻的范式,以保证产品质量。然而,永远不可能有一种完美的范式能够表达出本质的真实,我们现在广泛使用的范式既有其先进的一面,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和问题。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的一个朋友认为:《红网》这样的新闻其实更能传达出“深度的真实”,这种深度真实靠经典意义上的采访和写作是无法获得和表达的,而这种虚构文体则弥补了这一遗憾。我对她的这番意见亦有共鸣,客观真实是新闻人的永恒目标,为了接近这一目标,我们需要更多的探索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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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时间:2010年9月28日-10月20日
稿件名:《红网:中国共产党官员被规定的纪律化生存》
刊发版面:2010年10月21日B10时局版
(本文修改版发表于刚刚出版的《南方传媒研究》第2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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