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潔平
這一次，故事的主角不是艾未未。
在草場地258號，綁著錢的鴨梨飛進午後的院子，還有八架人民幣疊成的紙飛機，落在草地上，貓咪懶洋洋地撥來撥去；辦公地點設在這裏的「發課公司」剛買了兩台點鈔機，為了應付每天絡繹不絕送上門的現金和郵政匯款；平均每天80多萬元來自匿名賬戶的電匯迅速填充著他們的銀行賬戶——十天時間，三萬人用八百九十萬元，為素不相識的艾未未，和他所「實際控制」（官媒語）的一家被國家判定為「偷稅」的公司信用背書……這個故事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艾未未的想像。
11月1日，艾未未所在的發課公司在沒有見到任何稅務稽核報告的情況下，收到了北京稅務局第二稽查局出具的稅務行政處罰決定書，決定稱：發課公司需繳納過去10年偷稅、滯納金和罰金1522萬元，15天內執行。
在此之前四個月，艾未未曾因「涉嫌經濟犯罪」被逾期拘禁達81天。普遍認為，這一次突然而至、證據不明、程序不合法的偷稅處罰，是當局又一次對政治問題經濟化的處理手段。
即使不承認罪名，根據中國法律法規，提出复議的必要條件是先完稅或者提供擔保，也就是說，發課公司必須15天之前「清繳稅款加滯納金845萬元或提供地稅局認可的擔保」，否則將永久喪失复議和起訴的權利。
艾未未的助手劉艷萍聲明：交錢並不是「認罰」，也不是「還稅」，而是「通過提供擔保的方式，換一個澄清事實、證明清白的機會」。發課公司律師浦志強則戲言：這是「買路錢」。
艾未未不是沒錢。這個成名已久的藝術家在2011年榮登了英國《藝術評論》「全球藝術權力榜」榜首。而人們也不是不知道，他已被視為這個國家最大的「麻煩製造者」——光家門口就有三個攝像頭24小時監控。
但當他回應網友的熱情，開口說「借給我吧，贏了我還，輸了我也還」之後，自發送錢的人仍然接踵而至。在10天之內，共籌得29434筆借款，總金額8693366元。
律師浦志強說：「無人行善的時代，就為這有錢的胖子，三萬人填匯款單，幾百人來草場地，攝像頭下砸大鐵門，我好感動。」
艾未未接受美國記者採訪時也相當動情：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走在一條孤獨黑暗的隧道裏。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人一起。他們以前不出聲我不知道。現在用這種方式看到了。這真是件最美麗的事情。
網友@happyfan說人人都借款給艾未未，讓他想起桑德爾講的《正義》：人民把自己的一部分權利授權給一個共同體，人民跟它訂立契約，對它進行監督，這是民主政府的起源。 ——或者再說小一點，在這個信任感慘淡的時代，至少這是一個信用體系的起源：人們願意持股艾未未，人們相信艾未未是可靠的。
一個80後美女模特托朋友給艾未未捎去了五百元錢。她說了句十分溫情的話：「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麼。我相信他。他做的事情感動了我們那麼多次，我們該讓他感動一次。」
「偷稅」的「特立獨行者」
藝術家艾未未在過去三年裏，因為持續參與公共事件，並以公民身份堅持批評而在民間享有盛譽——同時也遭受著來自政府的威脅乃至暴力。
他為受辱殺人者楊佳發聲；他組織志願者團隊，在四川大地震後調查遇難學生名單，追溯校舍質量問題，頂住官方的重重阻撓，「讓每一個孩子都有名字」；他的工作室聲援公民維權行動，並對涉嫌政治腐敗的公共事件進行獨立調查，製作有《老媽蹄花》、《馮正虎回家》、《平安樂清》（錢云會事件）等獨立紀錄片。
2011年4月3日，艾未未在北京「被失踪」，公安機關稱其涉嫌經濟犯罪，引發國際輿論高度關注。但逾期拘押長達81天后，直至艾未未獲得取保候審，他和他的家人也沒有收到正式的司法起訴或者逮捕令。（參見本刊總第四期《與艾未未分享痛感》一文）
四個月後，11月1日，艾未未所在的發課公司收到了巨額稅務罰單。對方沒有出示任何證據，也沒有任何稅務稽查報告。
劉艷萍在新浪微博和Twitter上戲謔這次將要發生的罰款：「下週二，北京地稅即將揭曉發課公司『偷稅』數額，為這萬眾矚目的時刻，今特對總數額進行有獎競猜，最接近者為贏家，歡迎大家踴躍參加，有獎品噢」。
艾未未的妻子、發課公司法人代表路青猜333萬、艾未未猜275萬、發課公司的律師浦志強認為是250萬、律師夏霖猜500萬。
最終揭曉的結果，1522萬的數字震驚了所有人。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2009年7月，在深度介入毒奶粉案等一系列維權案件之後，著名法律維權組織「公盟」所挂靠的「北京公盟諮詢有限責任公司」突然收到了稅務部門的重金罰單：一百四十二萬元人民幣。公盟負責人許志永本人也被失踪、被非法拘押。
那時開始，法律界流行一個說法：「法律問題政治化、政治問題經濟化」，用來形容政府對這一類「麻煩製造者」的新型處置辦法。
艾未未稅案亦被輿論認為是又一次「政治問題經濟化」的典型。在西方媒體，艾未未已經被普遍稱為「異議藝術家」。
艾未未本人堅稱「偷稅」是一項毫無證據的指控，會要求行政復議，乃至上訴到底。
「艾神」借錢
1522万的巨額罰單在網絡上傳開，紀錄片導演、中山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艾曉明（@xiaocao07）在Twitter上說：「急錢不過六百多萬，六千粉絲一人一千就頂過去了。老艾的粉絲，6千人有沒有？一人一千塊有沒有？要是判贏了，沒準還能把錢還給你。」
跟著這條倡議，艾未未開了口：「借給我吧，贏了我還，輸了我也還。」11月4日，他公佈了借款帳號，並再三聲明是「借」，「每一分錢都要還」。
草場地258號的氣氛一度沉悶了兩天。然而借款聲明發出之後，事情立刻歡樂了起來。
諮詢匯款的電話絡繹不絕，第一天就有上千筆錢匯到支付寶上，還有網友不斷送錢上門。劉艷萍在Twitter上興奮地說：「氣氛熱烈歡樂的簡直像過年一樣！」
一邊是銀行賬戶和支付寶上的數字飛一樣地增長，另一邊是送達草場地的郵政匯款單堆成了山。郵局反覆复敲門，送單子的工作人員表情極其疑惑。而親自上門送錢的人甚至排起了隊。媒體人王小山到達老友艾未未家時不由感慨：當債主也要排隊啊！
仔細看借款單據，會發現許多隱藏的情緒借著機會一起表達出來。有人捐89.64元（六四事件），有人捐512元（四川地震日），有人捐1522元（總罰款額的萬分之一）。還有一些讓人眼裏一酸的借款人。
楊佳的母親王靜梅11月12日晚上來到，放下三個信封，分別寫著：「楊佳1522元」、「王靜梅1522元」、「王荔蕻1522元」。譚作人的妻子王慶華通過銀行匯來了512元，留言寫著：「囚不了作人的心」。（編者註：譚作人因調查四川地震遇難學生名單，被四川當局以「涉嫌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五年。艾未未因去四川為譚作人作證，被四川警方毆打致顱腦出血，在德國醫院裏腦CT的照片還刊登在不少藝術雜誌上。）
漫畫家變態辣椒畫了一只大鴨梨，上面寫著1500萬，叉子叉下一塊，表示每人分擔一點。這只大鴨梨又激發了一些頗有創意的借款方式，比如艾未未郵箱收到匿名email：「今晚6點半左右向草場地258號院內扔進一個白色紙包，內有債款，煩請找到。還包了個梨。」當晚，款項從天而降。
網友@bluetotal說：「中午去郵局給艾嬸匯款，營業員說，最近怎麼總有人給這個人匯款啊？我問有幾個，她說有五六個吧，我說不算多。我還沒說快兩萬人匯款了呢。」
借錢給艾未未，不僅成了一場公開持股行為，甚至還催生了衍生金融品市場。
著名音樂人左小祖咒公開表示：「凡參與借銀與艾未未者持有效憑據，可換本人2012年將要出版的全新專輯《這小小的葡萄我從來沒吃過》一張，我會放在艾未未處請到時索取。」
一位海外作家稱，借款給艾未未的人，將免費獲贈他關於八九事件的兩部書的電子版本。這是他第一次為此書製作電子版本。
有網友表示，給艾未未捐款的翻牆困難戶，「可持憑據免費獲贈本人提供的翻牆方案（含詳盡技術指導與工具）」。還有網友表示，借款給艾的人，到他所在的城市旅遊，他將提供吃住玩一條龍的全套地陪服務。
賣糖醋排骨的淘寶網店店主表示，憑藉給艾未未的借款憑據，在本店消費可打八折；攝影器材店低調表示，我們可以打九折……
截至發稿，借款已經終止，衍生市場的愛心交換仍在發生。取保候審中的「經濟犯罪」嫌疑犯艾未未、著名敏感詞艾未未，在這場全民借錢當債主的行為藝術裡，已經被迅速脫敏。
而談論他的人，如今具有了「債主」身份，也理直氣壯地喊出曾經的敏感詞。「我們要保護好債權人，不能讓他失踪啊！艾未未還錢！」網友歡樂地喊：「當債主的感覺真好，真正是人民當家作主啊。」
截至11月13日24點，艾未未和發課公司共收到了29434筆借款，總金額8693366元。
公道自在人心
在艾未未的Google+帳號上，個人介紹只有一句話：「涉嫌色情、偷稅、煽顛、切匯、包奶、抄襲、走私七宗罪」。這是中國政府與官方媒體給予他的各種指控，他一一懸掛起來，好像在秀勳章。
艾未未借款事件，《環球時報》例行公事地做了點評——近兩年在中國大陸，基本只有《環球時報》可以看見艾未未的身影，在這裡，他是個壞蛋，受境外勢力指使，破壞我安定大好環境，抄襲其他藝術家作品，私生活混亂，和女人胡搞，婚外戀，私生子。而在其他媒介，艾未未幾乎絕跡。
11月7日，《環球時報》發表署名「單仁平」的文章：《艾未未借錢還稅搞得太戲劇性》，稱艾未未有「非法集資嫌疑」。 11月16日，《環球時報》再發評論：《艾未未們被淘汰是社會潮流》，稱「艾未未是西方世界全力支持的『持不同政見者』的符號」，說三萬人這個數字在中國十三億人面前不值一提，並用匪夷所思的邏輯論證中國對艾未未的封殺和禁聲（原文：中國現實環境對艾未未行為的抑制），實際上是「對外部力量借艾未未推搡中國的反作用力」。
且不說借錢給艾未未的三萬人，是否真會淹沒進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他們有電腦，擅長使用網絡，可以翻牆獲取世界資訊；他們熟悉艾未未自512地震以來做的公益和維權事件，關心社會事務，關注政治經濟；他們平均人均借款三百元，經濟留有餘力，多是中產白領；他們通過實名匯款，有據可查，自願承擔了政治風險，是有堅固價值觀，並願意為之付出的人——如果這樣的三萬人不代表社會潮流，那麼，這個社會還會好嗎？
對此，網友評論很簡單：「借錢給胖子咱樂意，那些傢伙燒納稅人的錢，咱不同意但還是給燒了。這是根本區別。」
借款給艾未未，等於公開否定政府的結論，所謂「千金難買樂意」。樂意，是人心。
艾未未的父親艾青，每個中國人都會背他的詩：「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網友說：「在今天，愛國就是借點錢給艾青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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