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我的朋友中,有人因行使自己的權力被監視或威脅,有人因救助民主人士被毆打……政治迫害,對於台灣的大學生,是上個時代的事,而我,正活在那個時代。
文/墨芝
在迪化街,台北民主文化的發源地,我問張鐵志:「中國要改變,最重要的是什麽?」
鐵志淡淡地說:「最重要的,是人民一波一波地往前推進。」
「你是說要有一波一波地衝撞體制嗎?」
鐵志沒有遲疑:「對啊。」
午後溫暖的陽光下,我瞬間脊背發凉。
什麽叫做「一波一波地犧牲」?正如台灣七、八十年代的一重一重黑幕。
鐵志在《陽光時務》雜誌的《台灣民主地圖》一文中說:「此刻,年輕的你試著掀開這個黑幕,看看裏面的人是如何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掙脫黑暗,爭取自由,並且最終拆下這片黑色之幕。」
於是,年輕的我,出發了。
禁與殺
鐵志說:「首先,你來到台灣東南方外海的綠島。」
鐵志,你說得真是輕巧。
早已習慣車旅顛簸的我,竟在台東開往綠島的小船上,吐得面如菜色。西太平洋的風浪,果然不是吃素的。1980年,美麗島軍法大審中從容無畏、慷慨陳詞的施明德、呂秀蓮等人,在登上綠島服刑的一刻,是否也如此狼狽不堪,讓綠島的風浪先來一個下馬威?
但無疑,綠島很美。
黑峻的礁石,澎湃的浪;彩色的珊瑚,螢光的魚。
但我想,30年前的政治犯們,無緣美景,只能聽著濤聲,在漆黑的牢房裏輾轉反側。是堅定不移還是追悔莫及?是心繫家國還是思念妻兒?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被禁閉的靈魂,要多勇敢,才能讓心中的信念與理想不至湮滅?
曾經的監獄牢房,已成為一間間小展覽室。台灣的藝術家們在這一個個小空間裏,各自詮釋著屬於綠島的歌與痛,恐怖與哀愁。
剛從綠島的風浪中歸來,鐵志的地圖就把我帶到了更為可怖之地——馬場町——曾經的白色恐怖刑場。
實話說,馬場町紀念公園,除了廣場上的一個土丘有些突兀外,跟大陸每天早上有老太太打太極的公園沒什麽兩樣。但那個土丘,竟是因為槍殺的犯人太多,不斷鏟土掩蓋成河的鮮血而逐漸形成。
我趴在那個土丘之上,聽地下潺潺的鮮血聲。
不曾停歇,我來到台北市郊的景美人權園區,滿面塵埃。這曾經是台灣人提都不敢提的「匪諜」看守所,當我來到這裏,卻見攝影師們圍著模特兒在園內拍照。
繞過進不去的美麗島軍審法庭,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小展覽室,並終於在裏面找到一位工作人員。那位健談的老志工見到風塵僕僕的我,一再讓我坐坐喝點水,而我只顧著詢問是不是只有這個小房子作開放展覽。老志工說:「後面還有兩個展覽室,我們這裏還有押房呢,你敢去嗎?」
「爲什麽不敢?」
老志工笑了:「我看你那麼年輕。」
當我走走歇歇地逛完所有展室、押房,又遇見那位老志工,她硬是要把自己的午餐便當塞給我,我請她告訴我附近的公交車站怎麼走。
老志工體貼地把我送到車站,轉身時她突然說:「你要好好保重,國家和人民需要你。」
我愣住了,她完全不知道我來自那海峽的對岸,雖然她口中的「國家」並不是我的國家,我心中卻仍感動不已。
刀與火
鐵志說:「有一個地方,一個台灣民主運動史的巨大悲劇地點,你必須去。但記住,你必須忍住淚水。」
他說的,是義光教會,林宅血案發生地。
跟著《牽阮的手》中田秋堇的敘述,我來到1980年2月28日的林家。田第一個發現了身中六刀的林奐均,美麗島「八君子」之一林義雄的9歲女兒。
我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31年前,田秋堇就在這裏躊躇,她說:「很多年,從那天開始的很多年,我還常常覺得,我站在那個入口,那個地下室的入口…我責備自己,爲什麽那個時候我沒有下去?我不斷地感受到,雙胞胎在那邊流血…等著,我們去救她。」就在這個黑暗的樓梯下面,林義雄一對可愛的7歲雙胞胎女兒,被一刀斃命。同時被殺死的,還有林義雄的老母親。
鐵志,忍住淚水,這個要求是不是太過苛刻?
田秋堇說:「那個地下室的門口,是一個生命的轉捩點,當我餒志、當我軟弱、當我的心艱苦、當我不想再走下去,我就會覺得,我仍然站在那個地下室的門口,問我自己,我所做的,是否對得起兩個孩子的犧牲?」當年的田,是林義雄的秘書,今天的她,是民進黨立法委員。今年10月28日,她與其他幾位民主人士,一同籲請馬英九邀艾未未來台。
鐵志的地圖,帶著我從八零年代的頭,走到八零年代的尾。台灣此間的民主鬥爭,以林家血案拉開序幕,以鄭南榕自焚結束。
鄭南榕紀念館,在小巷中的一幢住宅樓的3樓,天天在下面來來往往也未必能夠發現。而鄭南榕,卻堪稱台灣民主鬥爭中最悲壯的史詩。
本來想匆匆看看就走,沒想到,我在那裏呆了四個多小時,四倍於在台北故宮花的時間。
館裏的志工首先請我看一部記錄片。片子里的黑白照片、鄭南榕親朋的平靜敘述,竟讓我淚流滿面。以致到了片子終了,志工走進房間,我都無法抑制。
那位老志工或許覺得我奇怪,坐下來問我是誰。我向他介紹了自己之前寫的文章,他則默默地把那部標價300台幣的記錄片送給了我。後來他跟我聊了很多,他講到自己年輕時如何偷偷買偷偷看鄭南榕辦的雜誌,又問我是否有家人在大陸。
這時有兩位台灣學生也來到平時乏人問津的紀念館,他們看完了片子後說「心裏有點難過」。我突然明白,為何景美園區的老志工在我要去看押房時說「你那麼年輕」——我跟台灣的年輕人,並不活在一個時代。
我的朋友中,有人因行使自己的權利被監視或威脅,有人因救助民主人士被毆打……政治迫害,對於台灣的大學生,是上個時代的事,而我,正活在那個時代。
抗議與選舉
我來到民主與獨裁的交匯之地——自由廣場上的中正紀念堂,驚訝地發現作為台灣地標的「自由廣場」牌坊前排放著鐵絲拒馬和大型警車,牌坊上被紅漆噴上「靜坐抗議」、「言論自由」等字樣,刹那間我以為自己回到了「野百合學運」現場。
但很快我在牌坊上找到一張小小的告示——是爲了拍電影。這卻讓我更感慨萬千:誰能想像哪怕只是「企圖」在天安門廣場噴上這些標語呢?
10月16日,我來到了鐵志的地圖的最後一站——凱達格蘭大道。而這裏,異常而又平常地不寧靜,這天是蔡英文的台北造勢會。
428米長的凱道被激動的人群填滿,他們揮舞著各種巨型宣傳旗幟,有大量旗幟上書「台灣獨立」——30年前提都不敢提的四個字。作為傳統戲碼,「四大天王」輪番上場。蘇貞昌帶領數萬民眾向著總統府高喊「下台負責!」
蔡英文在洶湧的歡呼聲中出場。
出乎意料的,蔡英文面對著群情激昂的支持者,冷靜地發表了近一個小時的演講。內容既涉及「社會均富」、「分配公平」等概念性訴求,也涉及對台灣各個地方的具體規劃。
當激動的人群不時用整齊的「當選」等口號打斷她的演講時,蔡英文三番四次正色:「我還有很多沒有講呢,你們到底是想聽我講完,還是我們就這樣喊口號就好?」
這就是「混亂不堪」的選舉嗎?我卻彷彿看見2010年來台觀摩五都選舉的媒體人長平站在我身邊,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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