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开会,大家开玩笑,说你这次采访落下个毛病,总问“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看了一下,确实是。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现在的社会发展了三十年之后,对于动物的保护意识要比以前强了很多,声音也大了很多?”
“她会觉得可能,在任何一个行业当中,拿出极端事例,想要推翻这个行业的话,都可以做到?”。
“有没有一种可能,媒体是善意,担心你们上市后,国家产业政策现在正在变化,这个产业一旦萎缩,对股东对你们都有风险?……”
……
我在《新闻调查》早期采访时,常用的采访句式是“但是……?”“你不觉得……?” “难道你没想到……”,有人喜欢那个时期的采访方式“更短,更直接,更来劲”。
后来我被庄主任修理过一次,说你提问的动机应该是疑问,不是质疑。
我不服气,觉得,啊,这事件中的人都死了,还不能对被指证方质疑一下。
他笑说,看看你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嘛。
看的时候我不吭气了,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有一种预设立场的自负。
青年记者大都喜欢快意恩仇,觉得好看,戏剧性。亚洲动物保护基金会在福建当时被拒绝入熊场,两百多位记者的大巴车要开了,后排的记者急得直跺脚,对同事说“真笨,他们应该就抢上车来啊,到熊场去吵才好看嘛。”
还有记者对张小海喊“公开辩论哪”
张小海很明确“这种情况下靠辩论是说不清楚的,各有各的立场,我也是带着立场来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
人在交战中,立足之地本能地会踩得格外坚硬,越受压力越被攻击越可能如此。但事实和逻辑不是用来上阵杀敌的,也不是用来跟人分高下,逻辑只用来认识事物,它里面没有火气,也不含敌意,只是呈现“事情何以如此”。
所以我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反驳和交锋,是我也不明确什么是一定正确的,只想提供一个供人判断的可能性,人摆动一下,紧硬的思想土壤就松动一点,空气的缝隙多一些。
2
编辑期间,李伦给老范打电话说,他在别的媒体上看到过邱淑花的表达,说注意一下。
我理解他的意思,说“不会漫画化人物的,放心”
记者云集的现场,有一种发低烧的气氛,温度一上来,几百个镜头烤着,人讲话时容易失度,泪笑都容易夸张。新闻旋涡的中心往往是空的,只是一股子情绪搅着,问题投进去,还没定足,一卷,就不见了。
人都有弱点,避免鼓动和被鼓动更不是易事,我上次写过小时候看《少林寺》里方丈给李连杰剃度时一再追问他“能持否?”,和尚和记者,这两个工种,都要求你“能持”,持不了,或者不想持,就别干了。但这次回头看节目时,采访时还是有一两处表情不够克制,克制情绪不是件容易的事,自己也做不到完美,那就对事苛刻,对人要厚道一点。
采访邱的时候,中间我曾经停下采访数次,对邱说,“您可以这么说,我也可以这么播。但我觉得您刚才的表达里,没有回答外界的疑问,是一种情绪,这样容易激起抵触,您愿意把情绪沉着一下,再梳理一下这个问题么?”
我们想知道的是,不是她与某个人或者组织之间有何恩怨,是活熊养胆这件事情有关的法律,政策,和伦理问题。取胆最初怎么出现,与野生动物保护的因果如何,取胆技术来自哪里?有没有生产除药之外的保健品?为什么要生产?对这个禁令出台的原因怎么看?违反禁令有无后果?她如何看待“保护”这个概念,如何看待人工替代品?如何看待新版药典里取消新增濒危动物用药,如何看待这个产业的宏观政策对上市带来的金融风险……
这些都不是情绪能够回答的。
3
去年有次聊业务,六哥说,这个工作应该有一个原则“不伤害任何人,帮助任何人”
这话听着象乡愿,我当时也没太在意。但工作时间长点,想起他这句话的次数多起来。
不伤害任何人,还好理解一些。是基本的职业道德,给每个访问对象以尊严和表达的机会。—–“帮助任何人”?我原来想,这是不是会介入性太强?
这次采访过程中又想起这句话,当时不及细想。
工作完看闲书,看到韦伯说到科学的一个根本道德是什么,是让人“明白”——遇到价值问题时,人们总是会有很多种立场,科学的职责不是指导人们去选择什么立场,而是让人明白“如果采取了这个立场,你会采取什么手段?为了这个立场你将不可避免地做出什么选择?你也会明白,如果要达到目的,你就需要考虑到按照经验会产生的这种或者那种后果。”
他的看法给我一个启发,什么是记者这个职业的“帮助”?
不是介入事件,自己去制造解决办法,也不是为了一个哪怕良好的目的去粉饰和遮掩事实,是能够通过问题来让人“明白”——–双方为什么这样,何以能够这样,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会推动他向何处发展,在貌似冲突的两个目的之间,是不是蕴含了能让双方都容忍的手段和能接受的后果?
一个报道不是武器,也不是让人用来赞美责难或者惋惜的,节目是用来让人“明白”的。明白了,解决问题时也许就不一定需要金戈铁马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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