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猛 | 评论(0) | 标签:中缅边境, 克钦独立军

中缅边境,水电、石油、玉石,诱惑重重;国企老板、环保NGO,缅甸少数民族武装、民族主义者反复角力,欲望交织。

撰文 杨猛

刊于2012年3月9日《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

瑞丽一家茶室里的这个男子,被围绕周围的景颇族商人们称作“克钦来的赵将军”。赵外表粗粝,褐色夹克的袖肘已经磨损,行走在边陲城市瑞丽的街上毫不引人注意。这样的形象非常有助于他从事的副业——利用边民的身份到中国捞点外快。

赵山也许不是他的真名。这又能说明什么?活跃在中缅边境的商人很多具有三副面孔:一张中国身份证、一张缅甸身份证、一张往来两地的边民证。他们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汉族名字用于和中国人打交道,一个缅甸名字停留在身份证上,一个本民族景颇族或者傣族的名字、烙在基因中。

“赵山是克钦独立军(KIA)的景颇少将。他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情况。”消息在金星宾馆里搓麻的商人之间流传。另一个信息是,这天早上,一只中国施工队伍在缅甸克钦邦铺设电线时,一个工人不幸踩中了地雷。

缅甸国内17年的停火协议,在2011年6月9日化为历史。缅政府军和靠近中缅边境的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KIA)交火至今。缅甸是世界上民族关系最为复杂的国家之一,拥有135个民族。战事牵动着在边境线谋生的商人们的神经,威胁着中国企业在缅甸的巨额投资。

赵山品了口功夫茶,说“战争打响后,克钦独立军宣布重新向帕敢的玉石商人征税,不予认可他们此前和缅政府签订的开采协议。根据这十几年的经营情况,最多的企业已经补交了数十亿缅币税款。战争很激烈,迄今已经发生了大小980次战争,互有伤亡。”赵山伸出拳头用力一握,手掌粗壮有力。那一瞬间我毫不怀疑这是一只扛过枪沾过血的军人之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觉得中国人民应该给予苦难的克钦人民的解放斗争提供怎样的帮助?”

赵山的出现犹如打开了一副中缅边境隐秘的画卷,暴富的玉石商人、民族主义者、自负的国企负责人、缅甸流亡学生,各色人等陆续亮相。人人皆为利来。

30年前,瑞丽只是蛮荒的边境小镇。边境讨生活的人,很早就用跨境民族身份做生意,比如手臂上绑满手表走私回中国。上世纪50年代,缅甸仍然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50年的军政府统治和动荡的民族冲突,改变了这一切。中国的故事完全相反。现在这里成为中国对外获取资源的重要通道与地区。

边境线瑞丽一侧诞生了一长串缅甸旅馆、餐馆、卡拉OK及地下妓院,排解缅甸司机的思乡情。酒足饭饱之后,有些人躲在国境线缅方一侧就着烛火注射海洛因、或者寻找一夜之欢。

瑞丽市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的行政官员张琴不无担忧:“边境线大约有100名性工作者来自缅甸内陆,她们主要出于经济目的被拐卖到中国。” 1989年在瑞丽发现了中国首例吸毒感染艾滋病例。张琴说,现在性感染艾滋病比例正在大幅上升。

敢莫目光深邃,49岁的他蓄着浓重的胡须,他是景颇大地文化交流委员会的主任。敢莫说,“全球100万景颇人。在缅甸克钦邦有90万,成为克钦。在中国云南有9万,成为景颇。这块庞大的跨境区域,我称之为景颇大地。” 他在成长中对自己的民族认同感越来越强烈,“多年前我在深圳做生意时迫切感到,开再大的公司挣再多的钱,需要的还是一种身份,不想迷失自己。在一段视频中,敢莫头裹民族头巾,手持景颇大刀在人群中起舞。紧跟身后的助手一身墨绿色二战美军制服装束。助手指着胳膊上的标志说:“这是克钦101部队的标志。二战时中国和英国军队对于密支那的恶劣条件束手无策,是克钦101部队攻下了日本人的阵地。”

敢莫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玉石商人,正在装修他位于瑞丽新区一栋600平米的4层豪宅,售价每平米1万5。水晶片装饰的金黄色巨大吊灯,从顶层一直悬垂到客厅中央上方。他赤脚走在柚木铺设的地板上,脚上粘着泥。装修后1楼辟为玉石交易厅,2楼是景颇大地办公区,3楼4楼自住。红绿各半、两把砍刀交叉的景颇大地旗帜摆在空荡的地板上,后面镜框里镶嵌一幅书法,据称是清朝皇室遗老的赠品。

敢莫带我参观一场小型的“赌石”。一块运自克钦邦帕敢的石头,在瑞丽商人的手中接受检验。他们用强光手电照射,试图看清楚里面是否藏着翡翠。商人依据石头的纹路,判断来自哪些场口。他们试图赌一把,买下石头切开一睹真相。里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能换来豪宅与名车。敢莫用铅笔在小石头上画好线条,齿轮机一分为二,里面呈现出两条蚯蚓粗的淡淡绿色。还成。“这可以雕成两条龙,或者做一副耳坠。”

瑞丽2010年被准许成为执行特殊经济政策的实验区。瑞丽江以南,只有一小片飞地属于中国,叫姐告,它的周围被缅甸包围。这里实施“境内关外”政策。姐告不设海关,而是把海关后退到姐告桥的瑞丽江北侧。尽管缅甸在新首都内比都设置了公盘,只允许玉石从海上出口,仍然有一半玉石从克钦运到瑞丽。

瑞丽17万人口,做玉石生意的缅甸人4万。瑞丽的另一位著名的玉石商人是宝玉石协会副会长彭觉,他来自缅甸若开邦。47岁的彭觉毕业于仰光大学历史系,参加了缅甸1988年的学生运动,被通缉后走上了流亡之路。他一路北上跑到曼德勒,1990年以难民的身份跑到了瑞丽。22年不敢回缅甸。他嚼着红色的槟榔说:“缅甸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当年我们和昂山素季一起反对军政府的统治。很多朋友被抓。幸好我跑到了中国”。现在忙着做生意的彭觉在瑞丽拥有3家店铺和一辆卡迪拉克,并且迫切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刚来瑞丽的时候,卖石头会被抓。1992年工商设立玉石一条街,大家开始光明正大做。”

中国人的步伐深入到腾冲-密支那公路,沿线原始森林几被砍尽,柚木出售到瑞丽,铺设富人家的地板。在帕敢,中国玉石商的推土机把山体夷为平地,黑色的山底土都翻出来了。进入玉石矿区的土路几乎没有一段平整,被拉玉石和木材的大型货车压得坑坑洼洼。

现在瑞丽成为世界最大的玉石原料交易地。所有原料来自世界唯一的翡翠产地缅甸克钦邦。彭觉的助手熊伟说:“据估算每年翡翠的产值在3000亿元,但是缅甸只赚走了300亿元。其余都让中国人赚走了。”

瑞丽新富们的生活是买车买地。福建商会的副会长柯文聪向来客展示左手中指上价值500万的翡翠戒指,门口停着他牌号9999的宝马卡宴—用一块玉石换来的。柯刚买了一栋600万的别墅,地点在瑞丽富人扎堆的地海温泉,几步之遥是高尔夫球场。现在他又买了一块地,正在盖一个三星酒店,今年10月开业。柯说:“1992年我刚来瑞丽,这里只有一条‘难民街’。最早瑞丽动员深圳万科来开发地产,人家瞧不起还不愿来。现在已经有四五家上市房产商聚集在瑞丽。瑞丽的楼盘均价涨到了6000到1万,小菜比昆明还贵。”

中国试图把云南打造成对外“桥头堡”。无数中国企业经过瑞丽,深入缅甸这个长期遭受制裁的军政府国家。他们给当地人带来财富,也带来畏惧感。

10年前,瑞丽主要的糖厂路两边还是田埂。现在到处开发,土地炒到700万元一亩。“瑞丽完全改变了,但是很多规划和建筑十分糟糕,把内地很多建筑糟粕引进到这里。”敢莫的白色越野车缓缓经过珠宝街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指给我看琳琅满目的店铺,以及停靠在门前的奔驰、宝马,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克钦的资源养活了多少中国人啊。我们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当年我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就对周围人说,我们景颇大地的资源可以造好几个深圳。过去是石头、木材,现在是水电和天然气,都卖到了中国。中国的步伐太快了,我接触到的缅甸人很多都怕中国人。”

汽车绝尘而去。瑞丽新修的道路很宽,但是有很多路口居然没来得及装红绿灯,如同一个隐喻。

距离第一次见到赵将军三天后,在云南另一个边境城市陇川,我们又不期而遇。他被陇川一群愤怒的傣族商人限制了人身自由,困在金源宾馆104房间,见到我十分不自然。

傣族商人姜泽说,“他借助边民的身份来这边,告诉我们克钦独立军为建学校,准备砍伐一批木材卖到中国。我们交了9万定金,但是他又把木材转卖别人,钱却没还。今天得到线索来了陇川就找过来。”三天后打电话给姜泽,得知赵先生依然被困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气氛僵持,几个愤怒的傣族人走来走去,其中一个肩上背着一把披着红布的大砍刀,不停咒骂。我走到104房前想向赵先生道别,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盯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还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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