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妪 | 评论(1) | 标签:三反五反, 下放, 饥饿, 人品

“表哥”

(一)

  “表哥”大我十几岁,是白鹿塬人,和我家其实没丁点儿血缘。从小死了娘,家里太穷就到自己舅舅家开的“茂林木场”学徒。其二舅是专跑“外场”的木场二掌柜,解放初肺痨(结核)死了。“茂林木场”每月要给遗属二妗子(舅妈)送生活费,“表哥”年少笃诚成了“专差”。

  “表哥”的二妗子我们叫“胡婶”,老实懦弱,有次在门外买木炭,怎么也算不清账,卖木炭的商州客见状,趁机把“桴炭”卖了“鸽炭”价,我娘走过去说:“拿一盆水来……”。

“鸽炭”是上等木炭,用硬木烧成,有鸽羽状纹绺,身重耐烧,价钱很贵;而“桴炭”是用次等软木烧的,很便宜,可以浮在水面。

  商州客一听,知道遇行家了,赶紧自找“台阶”:“算了,算了,我急着赶路哩,‘葬’(贱卖)着卖给你算了。”直接就和我娘算账了。胡婶没吃亏非常感激,后来我们住的大杂院有了空房赶紧搬进来了。遇事往往靠我娘拿主意,有心里话全倒给我娘,指着臂弯说:“女子她爸死时,我哭倒在地,手冰到这儿了,阿嫂来搀,手直往我腰里揣(裤带里藏着丈夫留下的半根金条),我一下挣脱跑了……”她不敢向木场要求提高生活费,只会抠索自己,节俭到“死性”,父亲来探望只给一碗“蒜蘸片片”(用蒜汁调味吃泡在开水里的方形面片)吃,而且还是杂粮做的,叫作“豆面方方”,临走再给一毛钱。

  “茂林木场”在“三反五反”运动后命中注定地倒闭了,“表哥”是“打虎队员”,非常老实,工作组问啥都如实回答,工作积极认真负责,所以被举荐到财贸干校学习。走时挟着一个小包袱,我娘喊:“拿个包袱不怕让人把你偷了?”“表哥”说:“没有箱子。”“来吧。”娘招手,把一个核桃木箱子腾出来给了。胡婶有好几个皮箱,想不起给一个,“表哥”不生气也不向人学说。

  娘喜欢他温厚,他也喜欢爹娘,每到其二妗子那儿坐坐就到我家来,吃饭享受的是和我爹一样“待遇”。 “那时候我和叔吃的是老碗(大瓷碗)‘粘面’(捞面),他们几个只能吃连锅儿汤面。”几十年后“表哥”指着我对“表嫂”说。

  财贸干校毕业后“表哥”被分配到东大街一家大食品店当营业员,时间不长上调食品公司保卫科,很快提拔科长,这时他二十出头,人长得英俊,前途看好。那年头人早婚,他是长子,自视责任重,老父在家务农,一个弟弟参军了,另一个在家上学,结婚就是给父亲和弟弟安顿个洗衣做饭的人,让家里多些热乎气儿。结婚那天高大壮实的“表嫂”正害红眼,俩人站在一起就像“骆驼”旁边站了一匹毛色光亮的蒙古“骏马”,我哥悄声对爹娘说:“不般配。”送爹娘出门时,“表哥”平静地说:“我是为了我大(爹)。”一点儿也不抱屈。

  两年后有一天“表哥”的姐突然进城,进门就流泪:“咱大一把年纪了,整天勒个围裙,烧锅燎灶……”原来“表嫂”的哥哥在城里给妹子找了工作,已上班几个月,不敢让他知道。“表哥”被工作和文化学习忙得昏天黑地,半年没回家,没料到竟出此“奇事”,黑着脸找上门:“马上回乡去,不然……”妻子万般无奈地回乡了。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农民都吃大食堂。乘着“大跃进”热潮,“表嫂”和“表哥”在家上学的那个弟弟都参加了工作,终于进城和“表哥”团聚,也有了第一个孩子。这是这个小家庭最轻松的时分!

  好人的好日子总是短暂,转眼到了1960年,由于“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失误,国民经济全面倒退,11月一日省政府发出《关于动员国家机关、事业、企业单位职工的家属支援农业生产的几项规定》:“国营、公私合营的企业、事业单位和国家机关、人民团体职工携带的家属,凡有劳动能力、在本省农村有家的,都应动员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食品公司把全系统动员家属返乡的“光荣任务”交给“表哥”负责。他第一个工作对象是妻子,“表嫂”真急了: “我是你的家属不假,可我也是国家职工……”

  “那你让我咋样动员别人?”“表哥”的观念是:革命就得先牺牲个人“利益”。

  “那你就忍心让我娘儿俩回去挨饿?饿死!好歹我在城里还挣几个钱……”妻子哭了。从老家传来的消息是:大食堂整天喝稀汤,白鹿塬上人已开始打田鼠吃了。

  “这是我的工作……”“表哥”嘴里像噙了个夯嘴的“石头”,嗫嚅着。

  夫妇俩背对背躺在床上,妻子哭,丈夫抽烟,都睡不着。

  “表哥” 执行政策不打折扣还加上“自虐”,最终还是硬着心肠把妻子和女儿送回白鹿塬了。

  寂清的夜里他使劲抽烟,指甲变得又黄又硬。

  “返乡动员”工作做得好,动员谁家都成功,领导作为“奖励”,送他到公安干校去进修,这个从没进过学堂的人珍惜机会,学习努力,告诉我说:“中华,牡丹……等高档香烟的烟灰细,可以用来鉴定指纹,如果是在玻璃,细瓷等硬质上的指纹可以用碘加热取得……”还把教材拿来给我爹看。

※ ※ ※

  “表嫂”回乡后,“表哥”那个参军的弟弟本来安排在西安上班,这时也下放了,另一弟弟虽在城里,却还须找农村媳妇。“表哥”在五、六年里操持了两个弟弟的婚事,时不时还要关照夫死、女殇、孤苦零丁,被赶回白鹿塬的“地主兼资本家臭婆娘”胡婶,给点零钱,送点粮食。这“一头沉”的日子让他吃尽了苦头。他父亲说:“可怜呐!几十年了,从没空车子回过塬上。”从1960年到1980年每逢星期天他不是到渭河以北的农村买高价粮,就是用自行车往家驮粮食。那时粮食属“统购统销”物资,他不得法,空跑了多次。渭河边上的人告诉他:“嫑拿嘴问,要把‘望子’(标志)带上哩,别人就知道你干啥来了。”后来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夹个面口袋,果然就有农民主动叫住他,卖给粮食。

  从省城到白鹿塬大坡小坡连绵不断,他满身大汗地下坡上塬,像头黄牛似地负重,从没用过公司的吉普车。抽的是0.12元/包的“前进”牌香烟,穿着非常土气,我说:“看你打扮得像个公社干部!”他自我调侃说:“是吗?你没听说:省‘中华’,市‘前门’,县级干部‘大刀’抡,公社干部吃的是‘人参’。我这就不错了。”只有到我家串门才买一包“红金”(0.24元/包)或“黄金叶”(0.23元/包),临走时把剩余半包给我爹留下。第一次买“涤卡”只做了一件上衣,是和一个女同事一起去的“克利服装店”,让我撞见了,女同事说:“王科长做上衣,我做裤子,俩人套裁能省一尺半布。”那时的“涤卡”是两元多一尺,为此他破了不和女同事打交道的例。

  在这么艰窘的景况下,他给父亲准备了三寸厚的柏木“橔子”(棺材),让其生前能看到、高兴。帮忙的至交从中“黑”了几十元,他事后知情却不好意思揭穿。那人级别较他高,同样穷。

※ ※ ※

  “阶级斗争”的“弦”越繃越紧,血亲极力疏远我家,声称是“挂搭之亲”。“表哥”仍把我们视为最可靠的“堡垒户”,江青提出的“文攻武卫”引发白鹿塬大规模械斗,都打着“以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旗号,口号血腥:“不捉俘虏!”,他把弟弟一家安置在我家躲避半月多;造反派要“刺刀见红”批斗保卫科长,他得讯领着手下二人逃到我家,无拘自如得令那二人惊讶,他说:这和我家一样。

  相对闲暇了,他也讲一些在“茂林木场”的旧事:

我外爷一天到晚见不得人闲,老骂我:你驴日的不是“立事”(打工),是混嘴来了;

我大来看我,我领到街上买了一碗臊子面(浇菜汤的面条),小舅“酿炙”(挖苦)自己姐夫:“你娃在家成日吃人参?”我大哭回去了;

我在“茂林木场”干活和外人一样重,码板子、解原木,汉小力薄,危险大,钱没多拿一分,也没人担心:万一出事咋交待?

“三反五反”后期评定工资,小舅“死眼(死心眼)”,说:“啊呀!一个娃娃家也想拿师傅的薪水?叶大(聘请的外姓经理)就“活韬(活络)”,说:“就照娃说的来……”

……

  讲这些故事时,是给我这个懵懂的中学生讲现实,传授社会经验,没有“阶级教育”意识。

  他也从来不和小舅划清“阶级界限”,逢年过节一样礼数不少,经济上更是互通有无。文革中儿子十来岁,对他说:“嫑和舅爷家来往了,我长大还想参军哩,他是地主嘛—”他笑着说:“谁能不要老外家(姥姥家)?”

  身为保卫干部,每月都要到公安局开会,时间长了交情厚,警察主动说:“帮你把家里人办进城吧?”他觉得办这事违悖“党性”,今后在单位不好抬头,婉拒了。

  文革中军代表进驻“支左”,第一个军代表据他说:“性正,连写家信都不用公家信封!”继任军代表像个“播种机”,几个月内搞大了一对姐妹的肚子,他很鄙夷却苦于没证据上告。文革中社会最不缺乏的就是小人,告密及时,军代表想拔除“不安定因素”,藉口“反击右倾翻案风”,要把他派到下面当车间主任,说:“这是党对你的最高信任!”“表哥”玩世不恭地揶揄:“我想听听党对我的最低信任是啥?”

  军代表愣了,看着这张笑脸半晌说不出话——这“头”难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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