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中国人的信仰:名家解读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疑惑》,作者:智怀、王少农、萧野,团结出版社

  题记:著名文学家钱理群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发扬鲁迅精神,对塑造中国人品格做出巨大贡献,在广大青年中有着深远影响。钱理群老师是中国人信仰的传播者,既是现实批判者,又是理想播种机。1998年,王少农曾在北大百年校庆时作《太学赋》,献给了钱理群老师、乐黛云老师、季羡林老师、费孝通老师、授业师长王博老师等先生们。1999年撰《太学春秋》一文,细述了认识钱老师的经过。钱理群老师充满激情,听钱老师谈信仰是一种享受。

  说精神危机

  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一直至今还要坚持启蒙主义呢?这就涉及我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观察和思考。在我看来,人性是善恶并存的,问题是一个社会是引导人性向善的方面发展,还是诱导人性向恶的方面发展?“文革”就是把人性中的恶诱发出来,使其恶性发展。“文革”对人的毒害,主要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诱发人的动物性的嗜杀性。“文革”中许多群众暴力事件是令人发指的,各地对所谓“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 )”及其子女残酷打击,还有大规模的武斗,不同意见的群众相互残杀。一方面,进行所谓理想主义的教育,把年轻人都训练成极端的堂吉诃德;另一方面,又进行阶级仇恨教育,培育“夺过鞭子揍敌人”的“阶级感情”,把年轻人训练成狂热的“阶级斗争的战士”。“文革”一开始,就把学校里的校长、老师,都宣布为敌人。这回堂吉诃德面对的不是风车,而是“十恶不赦的妖魔”,他(她)们怎么不会挥舞着铁戈、长矛刺杀过去,致“敌”于死命?这对中国国民性的伤害是十分巨大惨烈的。

  最近二十年,把人的欲望不加限制地诱发出来。欲望的魔一旦被放出来,也很可怕,人们越来越多疯狂追求私欲,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冲突不断,无情的利益争夺变得你死我活。我经常在想,一个不知道爱、不知道怕的民族太可怕了。一个社会常靠两个东西维系:“爱”之外就是“怕”。小时候,老一辈的人常说,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做坏事,将来要遭报应,这是粗俗的宗教观念,却无形中维护了社会道德的一个底线。

  举例说,也许假冒伪劣产品在任何社会和任何时候都会存在,但假冒伪劣也有一个限度,就是不能伤害人的生命。我买的这件衣服是假货,穿了没有几天就破了,这当然坏,但不会因此让我丧命。这就是底线,超过线就是“伤天害理”,为社会所不能容忍,这都是约定俗成的,即所谓“盗亦有道”,做坏事也是有规矩,有约束的。而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底线被突破了。那么多的让人丧命的假药假酒,那么多的让农民颗粒无收的假种子,什么事都敢干,没有任何约束。我们经常用“无所畏惧”这个词来赞扬人,但我想,如果整个民族都无所畏惧,这就病入膏肓了。一个社会的道德底线破了,那么这个社会就难以维持下去了。我想这个道理大家是都知道的。我们正面临着这样严重的民族精神危机,民族道德的危机,人心的危机。在我看来,这是当下中国最根本的问题。要纠正,恢复元气,引上正道,是很难很难的,而且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这是从根本上制约着民族政治、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的。其问题的严重性、危险性、迫切性,其影响的深远,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

  我甚至想,这可能就是我们对后代子孙所负欠的最大的债,如果我们不及早偿还,将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我经常想起鲁迅的话:“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在我看来,鲁迅的这一思想,在今天的中国,是有现实意义的,它昭示了启蒙主义的新的迫切性。很多朋友都热衷于中国制度的变革和建设,这确实是当今中国的迫切任务。但如果仅有单一的制度变革、建设,没有相应的国民性的改造,就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

  回顾上世纪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我们高喊民主、法制,但对民主的理念、法制的实质,都缺少理论上的深入讨论,更不联系中国的实际。对中国自身的历史实践经验,在”割断传统”、”全盘否定”的思潮下,自然少有理论的科学总结,许多宝贵的思想遗产因此被遮蔽、强制割断;对历史的失误,一方面只限于道义的谴责,另一面又几乎没有进行理论的科学批判。因此,我们回顾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学术,也许在翻译阐释,某些历史研究、专业研究上,有所成就,或有可观的成就,但理论创造和建设,却是十分的稀薄,至今也没有出现真正的理论家。与此同时,却充斥着伪理论、伪学术。知识分子放弃了自己的理论职责,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失责。

  说正视历史

  每个民族在回顾二十世纪时,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回忆:这是民族的耻辱,也是精神的隐痛。敢不敢揭露这样的全民族的精神创伤,正视其中淋漓的鲜血,正确地总结沉痛的历史教训,这是一个民族是否真正通过苦难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

  说二十一世纪伊始

  二十一世纪伊始,当许多人处于绝望、虚无中时,我又回到这一命题上来,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这样的警告:”寻找支撑自己的’归宿’,这本是人的一种本能的欲求;当个体生命因虚无主义而陷于极端悲观、绝望、孤独时,是很容易被充满自信的强有力者的坚定、决断所吸引,进而被其俘虏的。一个没有’自己的精神家园’的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独立的人格的。”

  说民族主义情绪

  过去的中国,一般认为中国人是一个讲中庸之道的民族,不容易狂热,中国人像热水瓶,是一个温和的民族。但是在二十世纪,这个民族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一种狂热当中,这种狂热在中国传统中并不多见,所以我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国民性。原因就在于二十世纪中国始终处于想赶上、超过西方先进国家的民族渴望中,或者说,我们民族始终处于一种被包围的状态,被围状态形成突围心理,所谓高速度、好大喜功都是由这种民族主义情绪而产生的。

  说母语危机

  (与精神危机)同时存在的还有中国母语的危机。这不仅是民族文化的危机,更是人的存在危机。当人们,特别是年轻一代,对生养、培育自己的这块土地一无所知,对其所蕴涵的深厚的文化,厮守在其上的人民,在认识、情感,以至心理上产生疏离感、陌生感时,就是在实际上失落了不只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家园,这不仅可能导致民族精神的危机,更是人自身存在的危机:一旦从养育自己的泥地中拔出,人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基本依据,成为”无根的人”。

  说自省

  我所有的言说,都不是为了批判别人,当然更不是用以维护某个既定的秩序,而只是要反省自己,摆脱内心的黑暗,是一种自我清理、清洗、清算与警示,以便有一天清醒、干净而坦然地去见”上帝”。

  说生命的高峰体验

  ”单纯与明净”正是这几十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学术境界,人生境界!尽管我在与先生(指王瑶先生)相处十多年间,这样的状态仅见过这一次,但就是这瞬间印象却几乎照亮了我此后的学术与人生道路:无论处在怎样的外在与内在的困境之中,只要一步入学术的幽林,就安静、平息下来,进入生命的沉潜状态。如我在《与鲁迅相遇》的”后记”里所说:这”不是对现实痛苦的回避,而是使这痛苦更加刻骨铭心,并超越一己的痛苦,思考国家、民族、人类的大问题,感受人生的大悲欢,生命因此得到了升华与自赎”。在这样的生命的高峰体验中,自我心灵就达到了单纯与明净。

  说独特的生命体验

  在融入了大自然之后,精神家园的内涵也就更为丰厚。在那一个早晨,(我)独自坐在屋前的平台上读书,突然发现,更准确地说感受到了寂静:”它无声,却并非停滞,在无声中有生命的流动:树叶在微风中伸展,花蕊在吸取阳光,草丛间飞虫在蠕动,更有人的思想的跳跃和飞翔。这就构成了一种寂静之美”,而我的生命又进入了从容、沉潜的状态:这或许就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非常之美的。

  说重建精神家园

  重新认识你脚下的土地,重建你的精神家园。对理想主义也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提倡一种低调的、理性的理想主义。首先是坚持理想主义,同时又理性地估计与正视理想主义实现的有限性,这背后其实是包含了鲁迅先生所提倡的韧性精神的,就是认准一个目标,就不计效果地、不问收获地、持续地、一点一点地做下去。既清醒于个人作为的局限,又相信历史合力的作用,也就是鲁迅说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说理想

  我们需要的理想,是自发的,是我们内在生命所要求的,独立自主选择的真正的信仰、信念。我们需要的理想同时是开放的,而不是独尊独断的,它坚守自己的信仰,又尊重别人的信仰,贯注着”思想、信仰自由”的精神。

  (钱理群系文学家、教育家,鲁迅研究专家,北京大学教授,著有《心灵的探求》、《与鲁迅相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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