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汶川大地震四周年,发我的四篇旧文。另,文末链接一定要点入看。)

汶川大地震祭
——献给山区中的孤寂死者

(2008年5月21日 新京报《逝者》卷首语)

他们,死在汶川。他们,葬在青川。他们,群埋在北川。他们再见不到彭州的菜田。他们再不可能去什邡赶场。他们再回不了绵竹的家。

过去,现在,未来,他们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只是冰冷的数字,含糊的数字,绝望的数字。他们是汶川地震中山区的孤寂死者,看不见样子的死者,却是数万震灾死难者中的最大群体。生前,他们遭受了太多的贫穷与艰难;现在,他们应该享受至切的哀悼与关注。毕竟,生命没有斤两可称,死难者也没有轻重之分。

那些汶川地震中山区的孤寂死者,老牛般忠厚,婴儿般纯真,泉水般干净。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开始,在泪水中结束。

停一停吧,不要再叫“他们”。死难者所流的每一滴血,都要流入我们的眼睛;死难者所断裂的每一根骨头,正在刺穿你们的心窝。“他们”就是“你们”,“你们”就是“我们”。地震中的每一具遗体,已在我们的国史上预订一篇墓志铭,正如每条消失的生命,都已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所有在山中孤寂死去的乡民,我们不说再见。此时此刻,这种古老的告别方式听起来如此不祥。此时此刻,我们只道一声:你们走好。

汶川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穷途会变成通途,绝路将走出新路。那些消失的村庄,定能在瓦砾间涅槃。你们的孩子,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青川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那悬挂的湖泊,是大地郁结的眼泪。那不再奔腾的泥石流,是大地忏悔的淤血。被震碎的幸福,注定要重返乡间。你们的爱人,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北川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村庄虽被摧灭,希望不灭。已经转移的幸存者,终将摆脱恐惧,消解悲怆。你们的老人,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彭州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银厂沟已经看不见,白水河快没了呼吸。但被救出的乡民,正在救济站舔舐伤痕,藻雪精神。你们的兄弟,姐妹,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什邡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80吨泄露的氨气已被氧气打败,红白镇、八角镇的人不用戴防毒面具。坚忍的乡民,正擦干眼泪,卷起袖子开始自救、互救,每个人都像巨灵神一样有力,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悲悯。你们的朋友,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绵竹的死难山民,你们走好。麦子已经熟了,未来几月人们不会挨饿。垮掉的村小学,必将在废墟里重建,而且会建得更好,更牢。你们的乡亲,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放心走吧,一路走好!

走吧,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你们也不会遭害,因为所有的神灵与你们同在;他们的杖,他们的幡,他们的莲花台,都将护佑你们,直到永远。

现在,请允许所有爱你们的人哭泣。请允许人们戴上黑纱,对着降下一半的国旗,痛哭失声。哭吧,用力一点,把伤痛哭出来,把淤血哭出来,连灵魂都哭出来。

哭泣是此刻所有爱你们的人的最自然表达,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默哀。没有流出的眼泪,将流向心脏,转成最深切的悲哀,最真挚的悲悼。

现在,请让我们为所有孤寂死去的山民献上祭文,聊当一束香火,数叠纸钱,让生者前行,让死者安息:

神州陆沉,中国之殇。

哭我山民,万户同葬。

生既少欢,死又至痛。

悲我山民,受难太甚!

泥石萦骨,拱木敛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残我山民,百身莫赎!

哭汝既不听汝言,祭汝又不见汝食。

为汝招魂,求于巫彭。

魂兮归来!东方可以托些。遥望齐州,佑我殇民些。

魂兮归来!南方可以止些。十里荷花,映我殇民些。

魂兮归来!西方无害,牛羊下来些。

魂兮归来!北方可以居些。米如珍珠,食我殇民些。

归来兮!君无上天些。天上无故乡,念之泪如银河。

归来兮!君无下地些。地下杳亲人,思之心如烂柯。

魂兮归来!

君不见汝父泪落如绳!

君不见汝母中心如焚!

君不见汝爱秋水望穿!

君不见汝子肝肠寸断!

魂兮归来!归不来!

魂兮不归,哀四川!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震不死的四川精神
——汶川大地震周年祭

(2009年5月12日 看历史《创四川》卷首语)

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难的所有同胞,今天,请允许我们在此默哀、垂泪。默哀,为当日的亡魂徘徊;垂泪,为当日的山川破碎。

默哀之后,请允许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来将你们纪念——那就是暂停哭泣,露出坚毅,勃发四川精神,致力故土复兴。

你们将在天堂看见这一切:废墟成为田园,悬湖摆脱危险;牧牛重新倘佯乡间,倒塌楼舍再度修建;全新学校平地拔起,朗朗读书声直接天际;区域经济元气正在复苏,城乡淤塞血脉就要打通;有手者皆能自食其力,有力者终将鞺鞳前行。人们将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

你们将在四川看见这一切:活下来的老人,老有所依,他们的笑容,如跨越崖边伸展的青松;活下来的爱人,找到新的温暖,他们的笑容,比春天更明媚;活下来的孩子,在阳光下尽情跳跃,他们的笑容,价值连城。大地上的伤痛渐渐淡去,那些血痕也在时光中隐没踪迹。我们已迎来新的生活,美好生活。

我们正走出伤心,走出阴影,重建被地震破坏的物质家园,也重建被灾难摧残的精神家园。我们无坚不摧且所向披靡,闪闪发光且酣畅淋漓。因为我们是四川人,因为我们有四川精神!——“一个四川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但他的四川精神不可战胜!”

或问,四川精神如何形成?孕于山川,育自历史。或问,四川精神内蕴若何?曰雄奇,曰血性,曰敢为天下先,曰自由与人文,曰宽容与坚忍。

四川精神是雄奇。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古蜀,素有“四塞之国”之称,居然出现了以三星堆、金沙遗址为代表的,与中原文明截然不同且分庭抗礼的上古文明。不可谓不奇!秦汉后,作为“天府之国”的四川,在唐代数度成为皇帝避难之所,在南宋末年成为抗元最激烈地区,在清初吸纳了数百万移民而浴火重生,在抗战期间成为中国大后方并付出极大牺牲。不可谓不雄!

四川精神是血性。1945年10月,《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感谢四川人民》,说:“四川人民对正面战场尽了最大最重要的责任,直到抗战终止,四川征兵万多人。为完成特种工程,服工役人总数在300万以上……而四川供给的粮食,征粮购粮借粮总额在8000万石以上……占全国征粮总额的三分之一”。据何应钦统计,抗战八年,川军主打的前线战场约占全国五分之一,其伤亡64万余人,惨烈为全国之冠!这就是四川人的血性,每逢救亡图存之际,必锐身赴难,虽万千劫吾往矣!

四川精神是敢为天下先。从数千年前直到今天,这种精神从未动摇。古蜀人开拓的以成都为起点的“南方丝绸之路”,最早将中国的名称“China”传到西方。在近代,四川保路运动成为引发辛亥革命的导火线,孙中山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起义或者要迟一年半载。”在新*主义革命中,这里走出了*、朱德、刘伯承、陈毅。在改革开放初期,四川广汉向阳人第一个摘下“人民公社”的牌子,恢复乡村建制,向阳也被称作“中国第一乡”。同在此期,新中国第一家典当商行——华茂典当服务商行在成都开业;新中国第一支股票——“蜀都股份”于四川诞生……这就是四川人的精神,我命在我不在天,一鞭能著天下先!

四川精神是自由与人文。鹤鸣山是道教发祥地,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四川人常多道家思想,名士风度,道法自然,人尚自由。四川又处于西南少数民族与汉族的民族文化交融地区,人文风貌更显摇曳多姿。学者段渝称,四川的人文历史呈“水库”特征,即不断向外“流出”高文化人才,又不断从外“流入”高文化人才。一出夔门,四川人总是惊采绝艳,平地崛起,如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宋代的三苏,近代的郭沫若、巴金;而外省文豪入川后,更成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学伟业,代表当推唐代的杜甫,宋代的陆游。如此自由流动的人文“水库”,使得四川人文精神既保持独立形态,又不断更新、升级,始终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主要骨干之一。

四川精神是宽容与坚忍。古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即是说四川在历史上常受“非人待遇”,譬如秦惠王灭蜀屠城、魏晋南北朝时川陕之间的战乱、南宋时金、蒙屡攻四川、明末清初张献忠屠川及清军在川之荼毒。然而,四川从未一蹶不振,每每浴血重生,回归天府之国,再成西南重镇。学者葛剑雄认为,这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四川的自然条件。四川地区水源充沛,都江堰的自流灌溉造就四川“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加上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在农业生产条件下完全能自给有余。此外,封闭的地形地势也使四川较易防御外来入侵,保持相对安定,或成为稳定后方。二是外来移民。四川历史上有七次显著的移民。长距离的迁移不仅使移民获得新的生产和生活资源,找到生存空间,也使移民群体本身优胜劣汰。最终在迁入地成功定居并繁殖绵延的,都是体力、智力上的强者。而在移民与土著的混合中,宽容、坚忍的精神油然而生——当吸纳外来血脉及文化时,川人表现出相当的宽容;在抵抗强敌时,川人又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忍。

凭着四川精神中的血性、人文、宽容与坚忍,我们相信,汶川大地震给灾区人民带来的精神、物质上的舛害,定能修复;那些绽放的伤口,必可愈合;那些悲伤的心,不再结冰;那些为亲人彻夜痛哭的眼,也终将映出圆月。我们终将复兴故土,告慰亡魂——以蜀人之名,凭四川精神!因为我们是四川人,因为我们有震不死的四川精神——血性、人文、宽容与坚忍。

汶川地震两周年:灾区已成“陌生人”

(2010年5月12日 搜狐评论 )

汶川地震两周年之际,灾区民生至为重要的两项——住房与就业,均传来利好消息。

5月,全国网络媒体“重返灾区看民生”集中采访团在四川都江堰灾区的集中安置点看到,新建安置房风格统一,基础设施建设颇为完备,环境优美堪比城郊的高档别墅区。据接待方称,预计到今年9月30日前,城镇重建住房将全面达到入住条件。

此前的3月,四川地震灾区农村劳动力转移输出工作会透露,今年四川地震灾区农村转移输出农村劳动力达705万人,占灾区劳动力总数的64.1%,灾区转移输出比重和劳务收入比全省平均水平均高出10个百分点左右。四川灾区群众已基本实现“户户有就业,人人有保障”。

我们相信政府的力量,我们从不怀疑灾区重建的光明。然而,除了能够从官媒中不断看到“形势喜人”的灾区样板以及“可信度极高”的各种统计数据外,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灾区重建的方方面面,诸如住房重建中的公私利益纠葛、垮塌校舍重建的质量保证、失地受灾农民的出路、地震伤残人员的长期救济、地震孤儿、再生妈妈、灾区治安、灾区心理援助之尴尬、灾区对口援建之摩擦、灾区挂职干部、善款去向及重建项目资金使用公示、NGO组织进退无据等等问题,随着2008年5月12日的渐渐远去,相关报道尤其是有公信力的媒体独立报道而非官方邀请访问报道,正在与日递减。今天,若问我们对上述问题究竟知道些什么?可能绝大多数人只有“对此茫茫,百感交集”。

当然,中央政府对灾区重建项目的审计力度及透明度仍值得赞扬。汶川地震发生后,审计署组织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跟踪审计。截至今年4月,根据审计建议,有关单位共改善2500多个项目的建设和管理,改进200多个项目的工程质量,节约资金和挽回损失12个多亿,收回被挤占挪用或违规安排资金3亿多元,22人被追究法律责任。

透明度固然值得称许,但透明度下显出的一丝晦暗仍令人不安。在最新公布的跟踪审计通报中,彭州市白鹿小学教学楼成为焦点。其78个基础承台中,有34个轴线偏移超出国家规范要求,主体结构混凝土存在露筋、疏松和框架柱尺寸偏小等问题。我们应当记得,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垮塌校舍质量问题沸腾一时,但2009年5月,四川方面公布的结论更像是天佑中华:在汶川地震中,没有发现主要因为建筑质量问题而倒塌的校舍。在地震中遇难的数千名孩子,至今仍未被公布名单也没有精确统计的数千名孩子,在官方结论中乃是死于天灾,无涉人祸。围绕地震垮塌校舍质量问题而展开执著调查的一位成都公民,更因此身陷囹圄。

不过这一切似已激不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四川地震灾区正在成为“陌生人”。成为“陌生人”,首先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是那么的多灾多难,马不停蹄地多灾多难,普通个体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始终关注两年前的一起灾难,哪怕是丧生近9万人的特大灾难。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曾说,如果中国出了场毁灭其国内一切的大地震,一个欧洲人听到消息后或会哀悼,但第二天就会恢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作为同胞,我们不可能在汶川地震的第二天就对之漠不关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当相关的新闻报道热潮渐渐消退,当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灾民日益遥远,我们是否还能一直保持对他们的关怀,而不将之视作“陌生人”呢?鲁迅曾说,“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这话在今天依旧有效。

其次是政府有意无意地将灾区变成“我的灾区,是我的灾区”,而不是像益达广告词那样耿直,“你的益达,是你的益达”。如一位NGO观察者所言,“政府在重建中扮演了无可替代的决定性角色,灾区人民的感激之声四处可闻。地震发生之初,民间组织与志愿者的参与让惊恐无助的灾民感到温暖,分担了政府的压力。在转入重建之后,‘维稳’被提到核心议程,外来机构和人员被视为潜在不安定诱因之一。政府所试图拥有的绝对控制力,又令灾区的社会重建面临新的挑战。”NGO及志愿者在灾区常被有关方面视为不受欢迎的人群,有业内人士甚至将2010年称作NGO在四川地震灾区的“退出元年”。一个做地震残疾孩子项目的NGO在去年拜访残联时,竟被告知:“残疾孩子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根据四川省人民政府的一份文件,被评为一至四级残疾的受伤在校青少年能够得到许多帮扶政策,其中包括2009年度的全年医疗费用。不过,该NGO人员发现,在地震中已经受伤、但没能评上残疾等级的青少年数量更多,有的是被评残标准的数量指标卡住,有的因为信息不畅错过了申报机会,还有一部分孩子或家长因种种原因不愿参加评残。后来,该NGO的主要资助对象就锁定了他们。

当然,除了政府的主观排斥之外,目前国内NGO客观上效率、能力较低,也是其在灾区进退无据的突出原因。汶川地震初期,西班牙的一个NGO,只用2-3个人就能组织提供当地15万灾民的日常用水,而一个拥有100多位志愿者的国内NGO,只服务2万人,仍乱作一团。一位业内人士对此评论说,“汶川地震加速了公益产品短缺时代的到来。”

最后,地震灾区民间一手信息发布的不畅通也是“灾区陌生化”的重要原因。目前,基于种种因素,去灾区独立采访的媒体相对较少,被邀请采访的媒体又常常只是 “观光式”采访,很少发布有价值信息。而处在政府救济之下的灾民,随着媒体关注度的降低、地方政府对外界媒体及民间组织主动访问的拒绝或不欢迎,其披露信息的渠道也日益减少。不止如此,随着“和谐令”的严格执行,灾民或许还缺少披露信息的动力与勇气,如今在网络上很难找到灾民自行发布的生存状况帖子,可为一证。然而,据CNNIC报告,截止2009年6月,中国农村网民规模达到9565万人,约占总人口的1/13;据中国民政部报告,汶川地震累计受灾人数超过 4500万人。在灾区人口中,农村网民比例虽应远低于中国平均数,总数至少也有几十万人。为何我们却很难看到灾区的农村网民,以个体的、自发的行为,发帖披露自己的幸福生活呢?一个小事例也许能为此添个注脚。建筑师刘家琨为汶川地震罹难普通女孩胡慧姗建纪念馆,当时网络关注度极高,现在已经闭馆,就连孩子的母亲,以及刘家琨,都不太能进去。据说有关方面的理由是“影响不好,尤其是影响失去孩子的母亲们的情绪”。

契诃夫在形容一块土壤的肥沃时说:你把一根车辕种下去,来年春天就会长出一架马车来。马尔克斯借书中人之口夸耀一只做工精巧的鸟笼时说:甚至根本不必在里面放上鸟,只要在树上一挂,它自己就会叫起来。可是,在中国,即使这土壤并不肥沃,来年春天也会被宣告长出了一架马车;即使这鸟笼并不精巧,一旦挂在树上,它同样也会叫起来。那些被看见的灾区的祥和、欢乐,那些别墅洋房般的重建样板,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如果汶川地震只是再一次证明了中央集权体制的巨大优越性;如果我们从汶川地震中得到的经验,只是“多难兴邦”乃至“多难兴党”;如果我们从汶川地震中得到的教训,只是更得心应手地运用威权手段,提防“公民社会”;如果慈善救济的社会动员,仅是依靠意识形态的豪情煽动;如果灾后重建的社会组织,仅是诉诸全面控制的行政手段;如果灾区生活已被雕刻成工艺品摆放出售,影帝的微笑与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不朽;那么不止现在的汶川地震灾区会变成“陌生人”,两年后的玉树地震灾区,同样可能如此。今天手举广告牌似的捐款牌的人们,甚至用不到两年,只要两月就会彻底将玉树遗忘,就像他们现在遗忘汶川一样。

汶川地震两周年,我们对灾区的一切知道得太少,却又忘却了太多。“没有反思的眼泪只是水”,但人们在泪迹风干之后,只能继续奔忙在各自的路上,深刻的集体反思,纵非天方夜谈,至少是奢谈。充斥我们躯内的,只是不无内疚的陌生感、苟延残喘的正义感,还有难以抑制的无力感。

如何让6万个”冯翔”免于自杀

(2009年4月23日 网易评论)

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日前自杀。关于他的死因,有诸多猜测。网友说,“读了他近一年来的博文,就知道他的痛苦有多深”,“一方面,他身负丧子之痛,希望揭开真相,告慰遇难者;另一方面,作为宣传部副部长,为了稳定大局,他不得不面带微笑”,“这种撕裂的痛苦,恐怕是导致他自杀的根本原因。读他的博文,每一篇都令人心碎”。

而我,现在只想到一段话,来自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或可与生前的冯翔共鸣,“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在我看来,关于冯翔的死因,并没必要去纠缠。他的自杀动机是他最后的隐私,他及其家属未必希望人们去再三叩问。死者长已矣,何必再去惊动?如果我们对他的痛楚并不能感同身受,妄加揣测就是莽撞的、无礼的、冷血的。

在让死者安息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关注如何避免悲剧重演,如何让生者前行。事实上,在冯翔之前,灾区干部及百姓自杀的消息已不绝如缕。据长期活跃在灾区一线的四川媒体人党青统计,去年10月以来,在地震重灾区绵阳,自杀悲剧一再上演:

2008年10月3日,绵阳北川县委农办主任董玉飞在暂住地自杀身亡,成为灾后首例轻生的政府官员;

2008年11月17日,北川擂鼓镇村民杨俊杀妻朱菊华后自戕,酿成灾后首例普通灾民自杀事件;

2008年11月19日,绵阳市政府办公室人事教育处处长何宗华,在绵阳闹市跳楼自杀;

2008年12月06日,北川邓家海光村村民朱华会上吊自杀;

2008年12月11日,绵阳海天公司职工赵学亮在绵阳闹市跳楼自杀;

2009年1月25日,大年三十,绵阳永兴北川板房区年轻人母广翔自杀(未遂);

2009年1月29日,大年初四,北川擂鼓镇胜利村9组年仅40岁的王雪梅在自家板房内上吊身亡……

够了,不用再列举,这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灾民中有自杀倾向的群体数目之众,令人耸目惊心。据心理学家邓明义的统计,整个地震灾区患有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由灾难心理创伤导致的长期持续的心理障碍)的人的比例约为3%到5%,人数约为36万到60万。而在PTSD患者群中,具有自杀倾向的近10%。这意味着,大约有3.6万到6万人,可能成为下一个“冯翔”。更严峻的是,据心理学家的研判,地震周年将至,灾区民众的心理问题极可能集中爆发,“其危如一发引千钧”。

与灾区大规模心理危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灾区心理救助的乏力与混乱。《中国青年报》的冰点调查,曾用“哄地来了,倏地走了”八字,来概述灾区心理援助的状态。那些专业或非专业的心理援助者们,激情来时如涨潮,激情退时如风吹,多数在灾区服务的时间短,效率低,其工作只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安慰或勉为其难的敷衍。灾民对之也不太买账,一度传出“防火、防盗、防心理师”的民谣。

心理救助乏力的背后,是组织的混乱。中科院心理专家张侃称,“整个四川灾区一度有2000多名心理学工作者,其中只有500多人是有组织的。至于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地震发生后,各级民政、团委、卫生部门、教育系统、妇联、学术机构等都在组织心理援助。其结果是,谁都对心理救助负责,结果谁都不真正负责。与此同时,心理救助的资质问题也浮出水面。究竟谁有资格进行心理援助?国际创伤治疗师?国家心理咨询师?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并无定论,各人之间也互不买账。

更尴尬的是,一度火爆的灾区心理救助项目,如今少人问津,犹如荒芜的古道。在网上搜索相关灾区心理救助网站,不少在2009年后就停止更新。残存的灾区心理救助项目也举步维艰。比如中科院心理所,去年计划在灾区建10个心理救助站点,由于资金等限制最后只建成7个。目前每个站点每月经费仅1万元,运转相当吃力。

在我看来,要摆脱上述困境,首先需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地震心理救助中心”,牵头协调各部门,多方筹集资金,全面系统地组织灾区心理救助的供给,同时追踪其效果,根据反馈随时调整部署、刷新举措。灾后心理救助是长期工程,要有足够的耐心与充分的考量。美国经验或可借鉴。“9·11”后,针对有心理问题的市民,美国政府制订了长达20年的救助计划,纽约市卫生局还建立了世贸中心心理健康登记系统;其次,应明确心理救助者的资质认定,只有专业资质被认可的心理救助者才能进行相应工作。心理重建是灾区重建的一部分,决不允许玩票,而需要最高的职业素养与职业精神;第三,心理救助不能走马观花或半途而废,一旦开展专业救助,就应当持续下去,直到救助对象完全康复;第四,在心理救助过程中,要严格保守灾民的隐私,同时不能将之作为所谓科学研究的“小白鼠”,否则将对灾民造成心理的二次伤害;最后,社会各界均应持续关注灾区心理救助,各尽其力:譬如媒体,可以通过一线采访调查,及时发现其中问题并提出除弊建议;再如企业,可以为心理救助提供相应的资金或技术支持;至于个人,可以参加相应活动(不一定需要专业知识的活动),比如与灾区心理救助对象结成一对一的友好家庭等。

在专业的心理救助之外,还应当考虑一些非专业的因素。央视主持白岩松说,灾区的心理救助,“应该是在灾区培养一根又一根的火柴,让火柴慢慢地把周围的人群点亮……一定要在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中培养很多个具有心理救助能力,或者心理观察能力,或者咨询能力的人……让这样的星星之火去燎原,帮助更多的人”。

白岩松无意中道破部分真相。据我的了解,现在灾区心理危机有个很严重的表征,那就是遭遇不幸的灾民们互相影响,每下愈况。他们往往在各诉不堪回首的记忆后,痛哭流涕,大醉一场。长此以往,遂形成一个强大的颓废的悲伤的绝望的气场,一说人生世事,则“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欲打破此种气场,需要专业和非专业人士、局外人和局内人的共同努力。白岩松的“火柴理论”,大可付诸实践。

北川曲山小学有个幸存学生,其同班同学大部分遇难。震后一次考试,他在姓名一栏填写了一大堆名字。老师一数,竟有43个。一问,才知是写的43个遇难同学的名字。孩子说:“我的同学不在了,我要替他们考试,替他们活下去。”

那些笼罩在PTSD阴影下的灾区幸存者,愿你们都能替逝者好好地活下去,现在,且让我们一起吟诵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我将从死者中升起,说太阳正在闪耀”。

【附录】

四川好人近况(点此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