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之後來港讀書的內地學生累計超過8萬人,這還未計算沒政治資助的自資學生。他們留在香港工作,或者回到家鄉,帶走的不只是增長了的知識,還有價值觀上的變化——在這一點上,香港的大學對於中國社會的影響不可估量。
文/黃麗萍
米雪是廣西人,能說流利的廣東話。29歲的她,束起一條馬尾,清爽利落。自港大博士畢業後,她剛在美國完成兩年的博士後,回到香港。拿著中國大陸的護照,希望申請內地優才計劃,在香港找工作,落地生根。談起專業時,她意氣風發的樣子,就像正站在起跑線上。
米雪2005年從廣州中山大學本科畢業,到香港大學念碩士和博士,專業是「精神醫學」。香港回歸十五年以來,像米雪這樣,南下跨過羅湖口岸的內地學生越來越多。
1998年是香港高校在內地招生的起點,香港政府希望通過這一政策為香港吸引更多年輕人才。開始時應者寥寥,內地學生對香港高校不熟悉,香港學校也只能委託內地高校「代招」學生;從2003年開始,中國教育部允許港校直接在內地招生,一下子擴大了內地生來港的規模。1998年至今,單計本科課程,全港大學的內地生數目由一開始每年寥寥數人,上升至2012年的4583個,內地學生總數已經占到香港各大學學生總數的約百分之十。如果把研究生也算在內,統計顯示,累計已有至少6.2萬名內地生在香港求學。
米雪就是這些離家求學的年輕人中的一員。對她和她的同學們來說,香港的大學仍然是在中國土地上一扇面向世界的最好的窗,來到窗前的人,都懷著相似的夢想。和1990年代在內地曾流行過的「京漂」一樣,這幾萬名在香港念書、工作、生活的年輕人,如今被人們稱為「港漂」。
尋回科研的熱情
「漂」來香港,並非隨波逐流。米雪希望研究「精神醫學」,這亦是她當年一心來港讀書的原因。「這個學科很『交叉』,在中國內地,真的不知道可以到哪裏讀。」2005年,她在廣州中山大學完成了生物化學的本科課程,知道了基因解碼的一些基本知識,才發現基因只是一個種子,很多病都與後天環境很有關係。「精神醫學」就是從不同方面去找原因,研究人為什麼會有各種各樣的精神問題,這就像一個站在生物學、心理學、醫學中間的學科,「中國大學的學科都有固定設置,醫學就是醫學,研究心理學就去解決心理學一個很小的問題,就像『打井』,打得很深,但常常看不到井在哪裏,為了什麽。『交叉』學科在外國已走得很前,例如消費者心理學,就是用心理學的知識去研究人的經濟行為,「其實一個社會的情況和問題,很多時不是一個單一的學科就可解決的,這是(內地學術界)在視野上的不足。」
在中國內地遍尋不果,於是她向外看,近在毗鄰的香港正有這個學科。沒太多猶豫,隻身來到香港當研究生,香港的科研環境,給她第一個感覺是:「很有direction(方向),你會知道你在做甚麼。」
內地高等院校對老師的評價,往往量化為一堆數字:研究的項目是國家級、省部級、市廳級、還是校級?科研有多少經費?發表了多少篇論文?論文在權威期刊、核心期刊,還是一般期刊發表?論文有多少被SCI、EI收錄……?師生都在追逐這一堆數字,科研成果直接關聯生存壓力,做科研時「知道在做甚麼」,已經變得很奢侈。
花了很多錢,收了很多學生,終於出了論文,但到底想解決一個甚麼科研問題?對社會有何意義?米雪說,在內地念書時,最納悶的是「其實沒太多人關心這些問題」,「只要出到論文就有更多資金去做科研,才有錢去出糧給研究人員,才可以維持自己的位置。這就是遊戲規則,你不跟隨,你就Game over。」
她舉例,內地大學出的論文,通常是用大量的錢和大量Sample(樣本)去堆砌:「例如做基因研究,想研究自閉症小朋友有多大程度是基因決定的,在內地的做法是通過收很多自閉症小朋友,抽血,做基因測試,然後投很多錢下去做最前沿的科學方法。外國可能做100個小朋友,中國人多,做500個,而且又快,因為錢多,別人用1年做100個,中國就可能用3個月做500個,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做多過500個,論文當然可以去到國際前沿。」
「但是論文出了,你回答了問題嗎?外國的科研,通常一篇論文出了,會開啟了更多的問題,當你找到了約100個可能導致自閉症的基因,那又如何?外國做科研可能會問——為什麼?進而去研究這些基因到底出了甚麼問題。但中國的科研呢,就停留在這個層面,做完自閉症就做多動症,做完多動症就做其他症……」
問題出在哪?「可能知識上不知道怎樣跟下去,也可能是不想跟下去。再做深入一點的跟進研究,時間要更長,會有更多未知的東西,不能保證有高回報。」如果科研做不出結果,可能地位不保、飯碗不保——「所以他們都很迴避風險。但科研這件事本身就沒人能保證一定會成功,你怎可能要求一個博士生讀了四年或五年,就一定要找到突破?科研的精神根本就不是『包生仔』的。在香港,你只要證明你做了研究,說算沒有發現甚麼,你至少也讓人知道甚麼是不可行。但在內地,如果你沒有『成果』,你過去幾年讀書的努力就會被否定了。」香港的學術研究並非一方淨土,大學的條條框框也很多,但總的來說,米雪認為,「維持實驗室的生存,做好的科研,仍有空間。」
「在中國,連做學術你也會感覺像『大躍進』,美國人常笑我們是Chinese Speed,十五天可以起一棟樓,連做實驗也比人快,比人多,卻只重量、不重質。」米雪說,在現在的中國社會,發展就是硬道理,大學其實只是社會的縮影,「我感覺整個中國社會都很浮躁,很多社會問題也一樣,大而粗,看上去很美,經不起推敲。社會的風氣只是在大學裏放大了,這也是我為什麼不想在內地深造和找工作的原因。」
急功近利的氛圍讓米雪離開內地。她來到香港大學讀碩士、博士。她還記得,初到香港,讀得很辛苦,因為過去二十年的教育都是用中文,一下子轉到英文,又要適應新環境,很多事都要重頭來過,幸好遇上她的導師。「我的老師從英國回來,他是馬來西亞人,他告訴我他在馬來西亞讀完中學時到英國讀書,是怎樣堅持過來的。他除了關心我們研究上的問題,還會關心學習以外的。我們的實驗室連同師兄師姐一共才四個學生,就像一個家。」
「在內地,這樣的師生關係,不是沒有,但真的很少。」中國人多,科研講求快、講求多,為求速度,一個老師每年可能收很多研究生,制度的擠壓,就算老師有心,也未必有力,「科研是『師傅帶入門,修行靠個人』,但學生那麼多,老師又忙於追趕論文數目,到底有多少時間和精力花在培養學生成為科研人才上呢?」於是,老師與學生變成了純粹的雇傭關係,很多原本滿腔熱誠搞科研的學生最後都失卻了熱情,米雪指,她很多朋友在內地讀完碩士,有的放棄,有的就到外國繼續學業。米雪在訪問中多次提到「熱情」:「我到香港這幾年最大所得,不是研究有甚麼成就,而是我仍保持了我本科時想做科研的熱情。」
在香港完成了四年的博士學位,她到美國加州完成了兩年的博士後。做科研,外國始終是最專業、最前尖……「但香港始終是中國人的地方嘛。」她說,香港保留著中國文化的底蘊,結合了西方的模式,無論你如何適應外國的生活,始終洗不掉你的文化烙印。「例如,在美國,大家一起工作,很專業,公私分明,卻沒有甚麼人情味;在中國又是另一個極端,關係決定一切;在香港,你會看到一個美妙的平衡,在事情可以完成的同時又可以保持關係。」
重建大學的想像
今年三月,艷紅的杜鵑花綻開,香港中文大學的未圓湖旁邊,中大的師生一起賞花、賞昆曲、唸詩,在秀麗的校園裏度過一個稱得上「理想」的下午。這是「花節」,也是中文大學致力於培養學生公民意識、服務社會的「I·CARE 博群計劃」的一個重頭節目。展開序幕的是一連幾場精彩的講座,有台灣「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分享創作與生命之路,有香港評論人梁文道與台灣學者錢永祥討論動物倫理,有內地公益人梁曉燕介紹中國公民組織發展,有三地學者秦暉、李歐梵、白先勇,談成功、談失敗、談青春夢。自博群講堂開幕以來,每一場都坐無虛席,樓梯空地都擠滿了人。博群計劃的主辦人之一,中文大學的政治與行政學系助理教授周保松說:「對博群的所有講座嘉賓,我都事先說明我要的不是學術講座,而是生命的交流。」
做博群計劃,源於周保松的一個心願:「我發現這一代的香港學生對中國的了解比以前少很多,對比我讀書的年代,認識是很片面而負面的,一想起來就是劉曉波、艾未未,中國其實還有很多東西,中國很複雜,所以我想做多點事情,例如邀請多一些內地學者來香港,讓香港學生可以多些了解中國,好像秦暉、梁曉燕,讓他們了解中國的公民社會。將來的博群,會從不同的角度出發,談中國發展、新聞自由,現在只是剛剛開始。」
但恰恰讓他覺得意外的是,每次講座,場內的內地學生人數甚至多於香港本地學生。每場講座的答問環節,問問題的十居其九都是內地學生,他們參與踴躍,完場後也遲遲不走,爭相與嘉賓文流。周保松說:「辦這些活動,原來影響最大的是內地的學生。我把幾場講座的視頻放上微博,內地同學的反應都很好,他們會覺得,原來大學可以是這樣。很多內地的大學精神已經失落,做不到這些事,幸好現在可以利用科技的方便,潛移默化,重新影響內地人對大學生活的想像。」
很多人在香港做著這樣的努力。內地媒體人杜婷在香港做的Co-China計劃,從最初做論壇,促進兩岸三地話題交流,到2012年暑假,面向兩岸三地學生做一個兩周的夏令營,所做一切都是想發揮出香港的學術自由、言論自由、理性精神對兩岸三地共同的關照。周保松說,「就像Co-China夏令營,反應很踴躍,只有六十個名額,卻有過千人報名,而且大多數都是內地學生。你想想,如果每年讓六十個熱心公共事務、有想法的學生到香港,與最關心社會事務的兩岸三地的學者交流,是很有意思的。」
交流是雙向的,周保松說,不僅要看到內地學生在香港成長,也要讓香港學生瞭解今天的中國。「今年開始,我們會送香港學生回大陸,去看麻風病院,去看大陸的NGO,這些很有意思的東西都正在發生,各個層面都在努力,這些不是以前中聯辦主辦的那種,讓你回大陸幾天,吃喝玩樂,這是更深入而全面的讓兩個社會互相了解,大家一起去推動兩地的進步。這些事會改變人,跟著人的觀念就會改變,然後散播開去,事情就會跟著變化。」
周保松說,回歸十五年,開放內地生赴港的政策進行了十四年,事情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但「可以做的,還有很多」。「課程上,大學是否可以設一些課程讓內地生認識香港?讓他們可以融入香港?今天的中港矛盾其實就是源於雙方的不了解。哈佛開過一個『六四』的課程,香港為什麼不可以開一個『中國當代史』的課?在學術研究上,香港應該好好整理一下香港自己的經驗。中國崛起,這個國家會改變世界,但大家對她的認識很不足,現在最好的關於中國研究的期刊還是在國外的,香港的大學其實可以利用相對自由的空間去做好中國發展的研究。」
為中國而立?
每年來港的內地學生,他們留在香港工作,或者離開回到家鄉,帶走的不只是增長了的知識,還有價值觀上的變化——在這一點上,香港的大學對於中國社會的影響不可估量。建基於此,周保松認為,香港應該把自己的大學教育方向定位得更廣更遠:「香港的大學應該有為中國而立的視野。我們不只培訓經濟的人才,而應該培養治國之才,我們應該思考:中國進步需要怎樣的人?」
「因為中國與香港既然已經不可能河水不犯井水,而中國變成怎樣,就會直接影響香港變成怎樣。」周保松說:「所以我們更應該積極地去推動中國的進步。」
在中港矛盾激化的近幾個月,周保松的觀點也在網上飽受了一番爭議。當「大國崛起」的陰影和光環共同覆蓋,香港人一邊失去了以往經濟上的優越感,一邊感受到中國對香港從政治到方方面面的壓迫性的影響力,這也讓香港人的心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周保松說:「香港普遍有兩種態度,一是取悅中方,有錢賺就可以,法治、自由都可以放棄,只要有飯吃就可;二是認為要生存,唯一方法就是自保。但後者,你會發覺你做不到,只會更加無力;前者更不好,就是完全放棄自己。」他堅信要走第三條路,要理解香港自己的獨特所在。
「以前的殖民地政府、現在的中國政府都只希望香港成為一個純粹的經濟城市,很多香港人都看不到經濟以外的價值,面對現在這個大環境,我認為香港要重新反思,我們在中港關係裏,有些什麽好的價值,好的制度,令自己的重要性繼續保持,反思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在反思香港的出路。」
香港的大學教育,正是這其中重要一環。這十四年來陸續來港的六萬內地年輕人,他們在較純粹的學問世界裏浸淫過,在博群氛圍中感動過,他們留下,或者回去,細水流深的變化正在羅湖以北緩緩發生;對香港來說,這些年輕人,顯然,也不只是教育產業化裏一棵又一棵的「搖錢樹」,不只是香港福利制度中搶佔了資源的「蝗蟲」——教育之長,在於潤物無聲,蝴蝶翅膀的一次扇動可能引發什麽?那些美妙而開放的可能性,也是香港自己忘卻已久的。
(實習生呂睿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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