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邊緣者,卻注定和台灣的進步糾纏不休。他們以不登大雅之堂對抗殿堂,以真誠的頹廢擊退偽善的威權社會。
文/圖 林怡廷
阿才用那白底綠字的打火機點燃一支菸。
打火機上面是三隻酒仙露出肚腩,光著屁股,手拿酒瓶,有種促咪(台語:趣味)的放蕩。「阿才的店」四個字頂在他們頭上,店名之上有朵啤酒花,花的上方寫著Taiwan Beer。
他吐口菸,隔著霧看晚輩喋喋不休,「您怎麼看這裏是民主聖地的說法?」他們意圖建構一個後設性的概念,並且渴望得到草創者的確認,但他顯得不大耐煩,尤其剛才講了這麼多頹廢往事,「你們根本不懂,都沒問到重點。」
晚輩似懂非懂,音樂繼續放著。五十年代的台語老歌,揉合了日本那卡西和小型室內樂的編制,節奏輕輕晃晃,像在行船,船上的人暈陶暈陶。
阿才將略為苦澀的咖啡色瓶裝台啤倒進杯裏,啜飲一口,環顧這個空間。
灰白相間的磨石子地,上面鑲嵌著幾何圖形的花樣,二十幾年的油煙,將牆壁薰得更昏黃;老檜木作的桌子用到現在,牆上掛著五十年代的電影海報,美援時期的麵粉 袋、「隔牆有耳,小心匪諜就在身邊」、「公共場所,不談論國家大事」的標語,都被裱褙掛在牆上;泛黃的黑白照片裏,有著旗袍的女子,也有穿泳衣的女人,同 時暗示了節制和輕佻。而他視線不所及的外牆木材立面上,一個刻著「才」字並圍繞三隻酒蟲的木質圓徽,是已故雕刻家蕭一的作品。
「當初沒設想黨外人士來,只是想讓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地方一起飲酒咖促咪(台語:比較有趣)。」阿才輕蔑的補上一句,「如果要賺黨外人士的錢,不如去加入國民黨。」
民主聖地是個意外,阿才費心建制的是一個酒徒的教堂,來這裏作禮拜不拘假日,這位牧師專聽酒徒告解,但他沒有信仰,「我從不相信甚麼聖地,酒徒沒有偶像。」
酒徒的虛無,和追尋價值的年代,兩者該是甚麼樣的心事?他的嗤之以鼻是一種傷感,因為他們確實轟轟烈烈幹過些事,晚輩卻一無所知。這些人既是歷史又還沒成為真正的歷史,還未被記上一筆前,他們只是普通的老頭子。
又或者是一種寂寞,這寂寞是年輕人再也無法理解,那個年代的放蕩意味著什麼。
1990年成立酒國流亡政府第四共和
阿才已許久沒來,甚至不願再來,雖然這間店的靈魂是他給的,但「阿才的店」只是他幹過許多糊塗事的極小部分—58分之3年,之後近二十年都再與他無干,唯獨一點讓他耿耿於懷,「這間店是民國79年11月18日那天開幕,媒體都說是76年,那是亂講的!」
1987到1990年不過短短三年,在二十二年的店齡裏,或許沒甚麼不能將錯就錯,但阿才清楚,經過七十年代的醞釀,八十年代的鬆動,九十年代交界是台灣社會能量最激烈、最飽滿,蓄積到臨界點的時刻,台灣的民主每年都有重大進程。
1987 年228事件四十周年,7月15日蔣經國宣布解嚴,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1988年520農民運動,1989年鄭南榕為百分百言論自由在民權東路的 辦公室自焚,90年3月野百合學運……這些阿才都參與了,但阿才的店來不及趕上,而每一個歷史事件都如此壯烈而關鍵,沒有一年可以和其他年份混為一談。
「酒徒的歷史記憶不可靠是正常的,」只是幹過黨外雜誌攝影記者的阿才,還是挺在意真相是甚麼,「3月野百合學運的時候,我在中正廟拍照,不可能記錯。」
而可靠的阿才史冊是這樣記載的。
「我 們有個酒國流亡政府,」頓了頓,他無限懷念的說,「第一共和是師大路的『六福』,那是間塌塌米很髒的日本老宿舍,第二共和是在基隆路敦化南路口,熱炒店 『喝一杯』旁邊的路邊攤。」第三共和是所有人都必定提到的「攤」,而最終,1990年開張的「阿才的店」,是酒國流亡政府第四共和。
酒 國政府到處流亡,但他們還是渴望一個宮殿。那時大夥集資,讓人緣最好的阿才當老闆,他找了拍龍發堂(編按:精神病院)出名,人稱阿猴的攝影家侯聰慧幫忙設 計,到處搜集材料和元素,放台語老歌,花了兩百萬重現五零年代台灣社會的淳樸與溫暖,那是南部鄉下小孩來到繁華台北城後,一直尋覓不到的氣味。
阿猴建議店乾脆以阿才為名,「了然銹才,了然了然」,當你想形容一個人沒出息的時候,台語是這麼說的。於是流亡政府的第四共和,就暫時偏安在仁愛路金山南路交界的巷弄,國號是阿才的店。
這 批流亡者,有很大部分和阿才一樣,是紀錄黨外運動在街頭抗爭的攝影記者,潘小俠、謝三泰、邱萬興、葉清芳、侯聰慧、何經泰等人,現在都已是台灣重要的攝影 家。而阿才—余岳叔,在林正杰創辦的黨外雜誌《前進》當攝影記者,1988年520農民運動,鎮暴警察踩著學生前進的經典照片,是出自他手。
「阿才那張照片說明一切,台灣人就是被國民黨踩在腳底下踩了四十年。」當時在《自立早報》當攝影記者,後來拍《蘭嶼紀事》出名的攝影家潘小俠依舊難掩情緒。
越壓抑 越反撲
潘小俠無心的評論,卻精準總結了台灣戰後世代的質地。他們成長的台灣社會,有令人難忘的淳樸,但同時,也存在著難以排解的,巨大的苦悶。
1947年228事件後,國民黨對台灣展開高壓統治,1949年5月19日台灣省主席陳儀宣布戒嚴,直到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解嚴為止,台灣人的壓抑,也就是潘小俠口中被踩在腳下的東西,不只是政治的,還有文化。
那 個年代,刻意打壓台灣意識的國語推行政策,讓台語歌、台語電影的發展因此式微,佔百分之七十比例所謂的本省人(福佬人),普遍有文化自卑情結,一直要到 1980年代,結合了黨外運動的能量,台灣意識才真正明目張膽的躍上檯面,反映在無論是文學上的本土論戰,或空間上的展現。畫家林鉅開在和平東路,阿才稱 第三共和的「攤」,便是台灣意識從空間美學反撲的濫觴。
彼時台灣人內心,就像地殼下伏流已久的熔漿,解嚴並非終結這些苦悶,事實上,苦悶才開始準備噴發,而阿才的店則銜接這種時代的氣氛,山雨欲來的反撲,成了它的主調。
酒精是共同朋友
反抗的方式很多,有肉身,有精神,能積極,也可頹廢,但無論形式如何變化,對象永遠指向一個,萬惡的國民黨。
這個BBcall隨時以代號09(喝酒的台語音)來召喚酒徒的流亡政府,彷彿為痛恨國民黨而生,當時他們流傳的經典笑話是,所有人喝醉都會用台語大罵:「一切都是國民黨的陰謀!」因為會喝醉肯定是喝到國民黨故意拿來的假酒。
在他們心中,民主不足成為共和,酒精才行,在酒的國度,不需要爭論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共和國。
民主要容忍異己,但他們還是常常意見不合便要用身體來表達,而酒一下肚,甚麼都一樣了。人性就是人性,沒有意識形態的區別,統派也會寂寞,獨派也會怕老婆, 左派和右派都得暫時放下歧見,聯手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因為結構尚未推翻前,沒有人有機會出頭。當時所有人心無旁鶩,不分敵我,反國民黨成了當時社會上 最不政治正確的政治正確。
就是這種反國民黨的情調,吸引各路人馬在此交會,劇場導演耿一偉在自己的文章《追憶九十年代》中寫道:
「在九○年代的混亂氣氛下,政治人物、革命份子、作家、藝術家、記者、大學生、學者、無業遊民、投機份子,通通交雜在一起。真實的情形往往是,白天台北街頭上演著激烈的抗議遊行,到了晚上,這些人又在阿才的店不期而遇。」
然而應該還有更深層的理由?在羅斯福路上的老屁股酒吧裏,耿一偉自我剖析,當時的台灣並不自由,「但在阿才的店,我們可以找到自由。」
以不登大雅之堂對抗殿堂
自由,是一種高度政治性的解放美學,這種政治性涵蓋了社會制度、道德,也囊括身體和思想,它是抽象的概念,但人們自會找到具體的實踐。
當時的台北,很像68學運的巴黎,為了和偽善的清教徒主義決裂,興起了頹廢的享樂文化。彼時的反抗者,為了打破黨國不分的威權結構,年輕的身體和年輕的社會 一樣蓄勢待發,需要宣洩,「開幕那天,我們喝了五百瓶啤酒,啤酒箱堆到這麼高」,阿才往樓梯前方的天花板上下比了幾下,「喝到最後,樓上在打架,樓下也打 架。」
「九 十年代的公共空間,如同在當時大鳴大放的小劇場運動一樣,帶有某種程度的表演性在裏頭。小劇場的特色,除了它的挑釁態度與實驗傾向外,就是它具有特殊的親 密性,演出者與觀眾之間經常是彼此熟識。」對耿一偉來說,當時的阿才的店就是一個劇場,那裏充斥著藝術家、畫家、劇場工作者,又或者每個人都沾染了藝術的 氣息,即興式的表演時而可見。
人們對保守主義的挑戰,主要用放蕩來證明,而這種放蕩,必須存在於彼此的默契。對不瞭解的人來說,這群人和當時左邊摸摸茶店的客人,右邊精神科診所的病患同樣邊緣,就如阿才所說,「這裏接連三間店都是從事醫療行為,」但事實上,他們是用不登大雅之堂來對抗殿堂。
白天上街頭 晚上阿才的店碰頭
而九十年代的街頭,自然是和國民黨正面對決的場域,精彩更甚於阿才小劇場。
「當時街頭很好玩,」無論是阿才、侯聰慧、潘小俠、謝三泰都使用了同樣的修辭,來為當時的街頭運動註解。「每天都有不同議題,不可預知的事,」阿猴猶記當時的 興奮感。白天在街頭上並兼作戰的攝影記者們,晚上來到店裏討論早上的衝突,會順便猜測明天警察將用催淚瓦斯還是消防車的水柱,來對付上街的人們。
「以前的遊行不像現在這麼制式,」曾文邦當時在鄭南榕辦的《自由時代週刊》當攝影記者,他尤其印象深刻,「有次邱義仁帶隊的遊行,只知道起點,不知道終點。」 所有的隊伍跟著指揮車一下左轉,一下右轉,像無頭蒼蠅走了好久,最後結束在基隆河廢河道。當時對威權的挑釁,除了衝突之外,還要懂得戲謔,及良好的幽默感。
而這群記錄時代的,又或者是拒絕讓主流媒體來詮釋時代的人,不只是拿相機的攝影師,還有無論是大小報或黨外雜誌的文字記者,自詡為進步的自由派媒體人。
10點截完稿後,店裏的生意是另一波高潮,可以見到大記者如司馬文武、王健壯等人和同事把酒言歡的身影;店裏充斥著主流大報、電視台,所有大牌小牌資深菜鳥的編輯和記者,在這邊拼酒和交換情報;而當初位於濟南路,腳程只有十分鐘的自立報系,更是把阿才的店當成大本營。
「白天上完街頭,截完稿一定得來這裏喝一杯,轉換一下心情,回家才睡得著覺。」曾先後在黨外雜誌、自立早報當記者,後來致力於重建二二八、白色恐怖歷史的人權 工作者陳銘城回憶,自己幾度受到家人反對,卻還是執意回到報導的戰鬥位置,是為了用筆替後代記得,那些街頭運動者,不昰主流媒體所框架的暴民,而是台灣民主的鬥士。
他說當時阿才總是拿著混了番茄汁的啤酒,出來和大家邊喝邊講五四三(台語閒扯淡),這彷彿是種淨化的儀式,可以卸去整天的武裝,畢竟生活不能總是沉浸在對抗的情緒中,阿才的店是重要的緩衝。
樂觀主義的新聞使命者
即便有憤怒,當時店內店外,都還是瀰漫著樂觀主義的氣氛,尤其讓媒體人著迷的是,大家認為自己既見證又介入了歷史。
「當時好像今天訴求甚麼,明天就有可能改變。」《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何榮幸當時剛退伍,在《自由時報》當菜鳥記者,特別感觸的,是當時純真的理想主義氣氛,足 以趨使一個新聞從業人員的強烈使命感,「當時不怕工作沒有意義,只怕自己不夠努力,無法多報導解嚴後新興迸放出來的社會力。」
何榮幸的語速有點短促,彷彿重現當時的急迫感,那是一個樂觀的進步主義者,和社會同步前進的幹勁,當時的他相信走上街頭的少數,終究會成為社會的多數。他深信不疑自己的價值,因為「我們在做對台灣社會有意義的事。」
阿才的店確立了一個年輕記者的志向,「當初如果沒這麼密集來,和同業有這麼多情感交流,也不會義無反顧投入搶救自立行動。」投入媒改運動至今,最令何榮幸難 忘的是一進門那個大圓桌,當時每家媒體都會由主管領軍,互相派人拼酒,「每次來都會在那個圓桌就被拉住,坐下後就喝到被扛出去,都沒再往店裏走,更別說上 二樓。」也正是如此相濡以沫,讓他結識了許多自立報系的記者,建立革命情感。
1994 年6月,自立報系爆發股權轉移風波,為了維護獨立傳統不受侵犯,自立員工發起抵制行動新資方,也就是國民黨立委陳政忠。何榮幸毫不猶豫接受陳銘城的求援, 和幾位記者一起跳出來發起「搶救自立」運動,接著在同年的9月1日記者節,冒著颱風的大風大雨上街頭,號召媒體人為新聞自由而走。
雖然搶救自立最終還是失敗,但也刺激了何榮幸投身媒體改造運動。1995年他和幾位志同道合的新聞工作者成立記者協會,為新聞自由奔走。隨後和傳播學者馮建三、郭力昕成立媒體改造學社,企圖用草根的力量深耕校園,提升台灣新聞素質。
但少數人的零星作戰總是勢單力薄,諷刺的是,報禁解除後,台灣媒體反而為商業而自甘墮落,作為民主社會的守門員價值,早在敗壞的媒體圈蕩然無存。
和台灣民主一起改朝換代
1993年,阿才在喝了八千瓶啤酒,胖了十五公斤,認識了無數有意思的朋友之後,發現自己清醒的時間太少,酒帳難算,於是決定不再當陪笑的和事佬老闆,當個專業酒徒比較自在。
短短三年,阿才和他的店也歷經不少。1991年5月1日李登輝實踐對野百合學生的允諾,終止動員戡亂條例,但隨即5月9日清大學生的獨台會案,舉國震撼,引 發上千名大學生在台北車站靜坐,開啓一百行動聯盟廢除刑法一百條內亂罪的契機。1991年懲治叛亂條例廢除,但刑法一百條則在多方反對下只修不 廢,1993年黑名單終於能從海外回來……生意好與不好,端看那晚客人們是否得為了抗爭露宿街頭。
解嚴之後五年,台灣才不再將政治異議者當作犯人,而每個人心中的小警總,卻存在了四十三年之久。社會逐步走出白色恐怖的陰影,從禁錮中解脫,敵我意識逐漸模 糊,民主的包容也包含善忘,當初反對廢除刑法一百條,也反對總統直選的馬英九,成為中華民國第十二及十三任,由人民直選的總統。
阿才將店以七十萬頂給廚師阿華的時候,台灣民主轉型工程正告一段落。街頭平靜了,酒徒們也各自成家立業了,酒國流亡政府四分五裂,和一個轉折的時代一起落 幕。對阿才來說,阿才的店只是偏安的一個朝代,人在精神在就好,空間不這麼重要,但這班人馬走了之後,新的掌朝之人,也開啟了另一個盛世。
進了廚房才知道多熱
阿華在狹窄的廚房裏,地板滑溜滑溜,空氣油膩悶熱,他舀了一大勺油在鍋裏,準備作三杯軟絲,正好是民進黨中央黨部的黨工聚餐點的。
他動作俐落將軟絲下鍋,透明迅速變成白色,油倒掉,然後爆香老薑及蒜,再用上醬油膏、米酒等佐料大火快炒。白色的軟絲著上焦糖色後起鍋,不忘放進九層塔,三杯系列,是道地台菜口味。
阿華很熟練,每個動作都有韻律,每個流程都有道理,而最重要的道理是,廚房很擠,怕熱不要進。
阿華不怕熱,所以進來了,那時候只有模糊的政治意識,書也讀得不多,所以沒能延續陳銘城所形容,阿才時期各方人馬在此激盪論辯的「哲學啤酒屋」風格。但基本 上他也沒有改變太多,包含空間,音樂的選擇,和各桌敬酒的儀式,甚至是一個最像台客的外省人,有著鮮明的台派立場。阿華將這間店的靈魂延續下來,唯獨加強 了自己的專長——炒菜,讓阿才的店有了阿華特色。
每一盤菜都是他在廚房揮汗如雨,親自炒的。夥計只負責備料擺碗筷,老婆阿霞在外面招呼客人。大約十點,他忙到一個段落,就會出來帶著一瓶台啤,穿梭在各桌和 客人敬酒。阿華最有名的客人應該是陳水扁,阿扁給阿華斟酒的簽名照片,讓他放大錶框高掛在一樓的牆上,對面則是陳水扁致贈的匾額,上面寫著「香餚味佳」。
羅文嘉和阿華一樣,都難忘照片裏的那場盛宴。
「那是98年阿扁要選台北市長連任前,為了給年輕幹部打氣,包下這裏還叫來一個那卡西,讓大家在這邊吃飯喝酒。」羅文嘉舒適的坐在和那場宴席一樣的塌塌米地板上,本以為自己再也回想不起任何細節,坐在午後夏陽斜照的光線下,往事如煙襲來。
曾經隨著陳水扁打贏94年的台北市長選戰,28歲就進入市政府團隊擔任新聞處長兼發言人,成了當時最年輕的政治金童,羅文嘉回憶陳水扁是個嚴肅的老闆,很少談工作以外的事,那個晚上羅文嘉才看到他比較放鬆的一面。
「他本來九點就要回家了,但我們起鬨他唱歌,唱了一首就唱下去了。」阿華在一旁馬上附和,「我也印象深刻,阿扁唱歌很像唱軍歌。」不過有一首歌最令羅文嘉難忘,「不知道為何阿扁唱丁黛的『送君珠淚滴』時,特別有感情。」他陷入回憶的神情有點幽微。
一路送君到車站,二人情份不敢放。
依依難捨心情重,煞來目眶紅。
望君真情相疼痛,為君守空房。
咱情意不通忘記,我是你的人…
彼時的陳水扁雖然在台北市長任內聲望很高,後來卻敗在馬英九手下,連任失敗。但隨後誰也沒料到,2000年他和民進黨帶著人民的託付和期待,在上升的風旋中 得到權力,但現在一切都已不同。台灣一切都很快,對的錯的錯的對的,你一失神就跟不上,一轉身就看不見了,你會不知道到底甚麼是可以永恆不變。
「以前太天真,以為打倒國民黨改革就成功,以為台灣只要本土化、民主化,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大學時就和學運世代們來阿才的店混,羅文嘉和阿才的店一樣, 經歷了純真、世故和幻滅,「當初推翻的是一個敵人,但之後才發現,原來該推翻的是背後的結構。」那是偽裝在民主制度之下,資本主義的金權政治,羅文嘉認 為,如果這種結構不處理,任何政黨輪替都沒有用。
但台灣民主轉型的一期工程未竟,二期工程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啟動?這群當初滿懷裏想的青年,不怕熱,投身於政治改革,突然有天發現世界變了,也比前輩更幸運的享受到甜美果實,只是二十年後才知道,原來努力幾十年,結構沒有變過,所有人都在尋找答案,卻充滿了無力感。
「以前雖然很苦悶,酒喝得特別多,看起來很墮落,但想改變世界的動能卻非常強,革命就在墮落與認真的過程中交錯。」現在酒喝得少了,卻沒有當時的動能了,或許是不再青春,或許是不再天真,政黨輪替後,藍綠對立,社會空轉給所有人巨大的疲憊感,需要時間才能恢復。
快消亡的歷史記憶
最終,阿才的店最令人神往的,是台派人士聚會的情調,及特殊的歷史記憶,但這些記憶,終究也要隨著都市更新而亡佚。店外面那棵被眾酒鬼睡過的老榕樹,因為建商的堅持,提前被移除了,也順帶移除了一些不平凡的記憶,留下平庸的日常,有些事或許應該在此誌下。
許信良的五十大壽是在這裏過的,當時眾人祝福他選總統,但他終究沒能如願,不久前,他才在立法院前絕食靜坐,對馬總統抗議。
野百合學運的學生領袖范雲出國進修前,所有來送別的學長姐和學弟妹,這些泛學運世代在二樓醉倒一片,他們是台灣民主進程重要的一部分。
2007年解嚴二十周年時,總統府辦的人權影像展結束,阿才那幫酒國流亡政府的攝影家們都貢獻了影像,展完大夥兒在阿才的店聚會,啤酒箱又堆到了天花板,美麗島辯護律師李勝雄喝到不醒人事,被眾人抬到樓上。
今 年初總統大選投票前一晚,一進門就聽到的北方口音,21個通緝名單的民運人士,有3個坐在這裏。這群中國的流亡者,在台灣意識強烈的阿才的店流連忘返,他 們會不會好奇台灣除了民主以外的故事?他們如何看待台灣民主的成功,跟台灣意識覺醒的關係?他們在這裏,參透了甚麼追求改革的道理?
「我朋友都說,開希,你住在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自從八九六四後,就輾轉流亡到台灣的吾爾開希,把台灣視為民主寶地,而他認為台灣人對民主的失落,在於當年對民主的理想不夠成熟,想像不夠周延,現在應該會務實一點,
顏柯夫自從五六年前被朋友帶來阿才的店,就再也離不開,「這裏像是台灣的縮影,很樸實,不花枝招展,來喝酒的人不管喝多喝少喝醉,都有起碼的界線,不會侵犯別人,這就是文明。」兩人都覺得民間社會裏,藍綠是非常和諧的。
2010年劉曉波得諾貝爾獎那天,顏柯夫接到電話,請阿華把電視打開,「當時我熱淚盈眶。」
過了二十二年,阿才的店成了中國異議份子的酒國流亡政府,而現在還有甚麼事可以讓台灣人熱淚盈眶?
某天凌晨結束採訪,台大剛選完研究生學會會長,十幾個人熱熱鬧鬧的在阿才的店慶祝。看他們坐在民主前輩們坐過的塌塌米地板上,吃著一樣的酒肆,討論時政,臭 罵政府,彷彿有了傳承。但他們看不到那寫滿字的廁所牆壁上,「喝酒救台灣,喝酒進步黨」的字眼,阿華提醒一定要用台語發音,他後悔將那牆粉刷了三次,連印 刻總編
輯初安民都再找不著自己的詩。
現在的酒徒,從晚安啤酒喝到早安養樂多的清晨醒來,已經沒有街頭運動可去,只能起身回家;不知道過去那些酒徒,是否會感謝國民黨豐富了他們的青春?不然他們可能會和現在的清教徒社會一樣,保守而無趣。
然而終究是平淡無奇的社會比較幸福?還是波瀾壯闊比較快活?又或者,應該像何榮幸樂觀的看待天真幻滅後,重新拾回埋鍋造飯的價值?永遠認清社會的改變必須一點一滴,沒有捷徑,更沒理由犬儒和迷惘。
我想起英國詩人雪萊批評其同時代的詩人渥茲華斯(Wordsworth),從擁抱法國大革命,退縮到田園式保守主義:「在可敬的貧困中,你的聲音編織了獻予真理和自由的歌曲,捨棄了這些,你讓我悲慟不已,如此一來,你不再是過去的你。」
阿才的店是否還是過去的阿才的店,端乎裏面的人們,是否還願意追尋自由和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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