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朱瑞博客
很短的一篇文章,却让人看了心情沉重。
众所周知,一到星期天,我从早上醒来就开始兴奋。为什么呢?因为我可以踏踏实实地给西藏的朋友们打电话。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孤独感也在与他们的通话中烟消云散。当然,我的第一个电话打给在拉萨的朋友顿珠,每次跟顿珠通话,我就知道在拉萨发生了什么,在拉萨的朋友们在干什么。顿珠交际广泛,又喜欢张扬,一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真是有声有色。
电话铃响了好几声还没人接,我一看表,正好是西藏的晚上六点左右,这时顿珠决不会在家,他喜欢打麻将,说不准在哪个朋友家里打麻将。于是我拨了他的手机。手机响了几声后,还没等顿珠说话,先灌进我耳里的是哗哗的搓麻将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喂,哪位?”顿珠终于说话了。
“是我,才杰局长。”听到顿珠那熟悉的声音,我就想跟他开个玩笑。
“哪位?别开玩笑了。”顿珠听出是玩笑,严肃地说道。
我继续让他猜是谁,这时顿珠有些急了,说道:“别开玩笑了,快说,哪位?什么事?”接着又从话筒里重重地扔过来两个字:“八筒”。
我知道他在忙着打麻将,就没继续开玩笑,正儿八经地问道:“喂,顿珠,你是不是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建设社会主义新西藏?”问到这儿,顿珠立刻听出我的声音,轻声问到:“呦,是普琼吧?”
“对,远方的朋友。”
“我们正忙着垒长城呢,哈 …… ,怎么样,一切都好吧?”他的声音变小了。
“我挺好,你们怎么样?”我等了半天他也没回答,却从话筒中传来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扔的”,“他摸过了”,“不是,是四筒”……
“哦,普琼,你一来电话,我们这儿全乱了,哈……”顿珠的声音又变大了。
我突然想起另两个朋友旦增和多杰,心想,说不定他们也在那里,于是问:“顿珠,旦增和多杰他们也挺好的吧?”
“都好,都好,旦增在我身边呢。”
“旦增接电话也不方便吧?”估计他们都怕输钱。
电话里又是一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顿珠大声说道:“普琼,旦增也没什么事,都忙着呢。”我听了真有点寒心,这么远的一个朋友的电话还没有桌上的麻将吸引人。可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现实。
我手中的话筒依然贴在耳朵上,不愿意把它放下来,我希望顿珠再说点什么。很快,顿珠的声音果真传过来了:“哎?好像断了。没声音了。普琼?普琼?”
“哎,说吧。”我像是被顿珠从梦中叫醒一样,等着他说点什么。
“那就这样,多保重。对不起,普琼。今天不多说了,再见了。”顿珠敷衍地说了这么几句后再没声音了。可我依然拿着话筒贴在耳朵上,真希望顿珠能再说几句话。这时话筒里又传来了顿珠的声音:“哎,又是海外电话,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找我。”显然这话不是跟我说的,应该是和他的麻友说的,我想。
“走,走,别扯这些事了。看好啊。八条。”
“央吉,再给周老板打个电话,让他再送一箱啤酒来。”
“哎。”一阵脚步声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顿珠,你身边的手机还没合上呢。”
顿珠的手机一关,话筒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我放下电话,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心里琢磨着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又想起了许多我们曾经在西藏时的生活片段。
.我、顿珠、丹增、多杰、还有边琼,我们都是从小在喜孜年楚河边一起长大的。高中毕业后,我们一起上山下乡,在喜孜东边的曲夏村幸福公社共同生活了两年。后来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我去了辽宁读师专,顿珠考上了咸阳民院,丹增回城在喜孜教育局工作,多杰考上了西南政法学院,边琼却顶替父亲在建工队当了一名工人。几年后,我们有的分配到拉萨,有的调转到拉萨,总之,大家又在拉萨这个我们藏人都向往的圣城聚会了。过了不久,我出国留学了,顿珠成了一名秘书,丹增在教育局当个小科长,多杰进步最快,提拔为拉萨交警大队副队长。边琼当了几年工人后,当西藏旅游业悄悄兴起时,他跟着一个从监狱放出来的领主老头学英语,最后成了拉萨的一名导游。那时对导游的要求也不高,不让老外迷路就算完成任务了。但没几年,他不干导游,做起生意了。刚开始从西藏往尼泊尔倒卖羊毛,后来从成都往西藏倒卖建筑钢材。转眼几年就赚了不少钱。后来有段时间,他又蹲在藏北牧民帐篷里收购虫草。才几年时间,他就变得肥头大耳、财大气粗。那年我出国他来欢送,在同学和朋友中间,他的口气最大,说着说着就提起某某局长、哪个市长,显摆他和那些官员的密切。
“哎,又是海外电话,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找我。”顿珠的话还在我耳边,我心里的确不舒服,还有丹增,他连电话都不接,真是人一走茶就凉。
我站在屋里,想着给其他几个朋友打打电话,电话拿起又放下了。我在想,他们会不会也……?算了,也没什么事,只是问候问候。万一……
我又坐了下来,靠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伸手把桌上的书拿过来翻了翻,可看了几行字又放回去了。窗外越来越暗,我又站起来走到窗前一看,天变阴了,好像马上要下雨了。
可我心里总是有种什么事还没做完的感觉。电话本又到我手里了,我翻了翻看了看。
对了,给多杰打个电话,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也许能跟我聊聊拉萨的事。我又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那位?”我拨通了多杰的电话,马上传来了他的声音。
“多杰,是我,普琼。”我想好好跟他聊聊。
可没想到的是多杰什么也没说,停了停后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想是不是对方听不到,又打了几次,可再也没人接了。
多杰他……?“又是海外电话,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找我。”我又想起了顿珠说的那句话。
算了,出去。我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想出去散散心,可刚刚拿起钥匙,又觉得一出去这星期天就白白浪费了,我又把钥匙挂在门后,把电视打开了。
夜晚, 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想着好多以前在拉萨时的事情。
突然,我的手机铃响了,我抬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三点。夜里三点还来电话,我猜这是从西藏打来的。我既高兴又激动,赶紧坐了起来,接起电话的同时把衣服披上了,心想,如果电话真是从西藏打来的,我得多聊聊。
一听,对方是边琼。
“喂,是普琼吗?”边琼的嗓门真大。
“对,是边琼吧?”
“对,普琼。给我来个电话,我给你个号码。”
我赶紧拿纸笔记下号码,发现不是西藏的号码,就问:“你在哪儿?”
“在成都,我妹来治病,我陪她。”
“行,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哎呦,好长时间没通话了。”电话一通,边琼有些激动地说道,“普琼,你小子舒服,你在干什么?”
听边琼的口气,好像又喝多了。
“边琼,又喝多了吧?”
“没有没有。”边琼停了停叹口气说道:“咳……,就喝了一点。”边琼好像稍稍镇定了一下,说道:“普琼,我给你说件事。你把我这儿子弄出去吧,花多少钱都可以。”
“你小孩儿多大了?”我问。
“师范专业。现在外贸厅。”
“什么师范专业,多大?”
“大学毕业。”
“大学都毕业了?”
“对,去年。”
“你小子就是神通广大,学师范的都能弄到外贸厅去了。”
“哎,他不想当老师。现在又一门心思地想出国,根本不想呆在这儿。”
“那你老婆同意吗?”
“同意同意。自由比什么都珍贵。”他说道,“我们就这样了,但这儿子……”停了会儿,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他出来容易吗?”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停了停又说:“就看是谁了。”边琼的牛皮又吹起来了,“现在撒点钱,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那我先打听打听,你就准备撒钱吧。”
“行行,哈……”笑完边琼又叮嘱我,“普琼,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受不了。”
“那我打听好后给你打电话,行吧?”
“不用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是我一个朋友的。她是成都人,她没事,你给她打,她会告诉我的。”
“那说吧。”
“你记一下,0287681236413,她姓贾,叫贾莉莉。”
“听这名字好像是个小妞,你小子是不是在成都有个巢?”
“别说了,就一个好朋友。哈……”
“先说实话,贾莉莉是谁?”我故意问他。
“哈……你下次问她自己吧。”
“那行,我有消息就跟贾莉莉联系。”我再没追问他。
“谢谢,谢谢。普琼,你在那边需要什么吗?要不要点西藏的特产?”
“不要不要,还是你少喝点酒吧。”说完,我又把白天给顿珠他们打电话的事给他讲了。
“理解吧,你也不是不知道,咳……,算了,别扯这些了,伤心。”他吞吞吐吐。
“其实,”他又说道:“谁都心知肚明,他妈的乱搞,一个好端端的西藏——”
“咔嚓,咔嚓。”突然间我听到了抢电话的声音,同时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你胡说什么?你疯了?”这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过来一样,声音是那样的细小,却又那样的清晰。
“咔哒。”电话重重地挂上了。我猜想应该是边琼的妹妹抢走了电话。
这一夜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思绪又飞回到年楚河边,我们赤身裸体地跳进年楚河里,我们戴着红花上山下乡,我们如饥似渴地走进大学课堂,可当我们满怀信心地要去回报那片养育我们的热土时,那片土地却变成了别人脚下的土地。我们终于明白过来,我们的一切是一场天真的美梦而已。
“又是海外的电话,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来找我。”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摸到了胸口上湿漉漉的血。
天刚蒙蒙亮时,我有些头痛,有些恶心,我试图坐起来,可这时,一种思乡之情,一种淡淡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像是不能去看望病痛中的母亲一样揪心、悲愤,却又无能为力。
我又倒下了,我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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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贴者 Ttibet Story 【藏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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