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 | “科学发展观”：旗号的命运

2012年7月11日，香港《南华早报》刊登一则新闻：《警察学习党的主义》，说香港警察的教材中，有中共的政治口号，如“三个代表”。这事引来网议，有人说香港警察正被中共洗脑。

“三个代表”是江泽民提出来的。今天如果你问中共官员，是哪三个“代表”？恐怕不少人已一脸茫然。

如果真是“洗脑”，为香港警察写教材的人还真不简单。他（她）能抓住中共的核心——旗号。

中共四代领导各有旗号。毛的旗号是“毛泽东思想”，邓的旗号是“邓小平理论”，江的旗号是“三个代表”，胡的旗号是“科学发展观”。

这不是笔者随意命名。近年来，中共领导人讲话，中共重要文件，一定有这样一个规范的句子：

⋯⋯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

这是“政治正确”的最标准提法，包括了继“毛泽东思想”后，当今使用的三大旗号。

“毛泽东思想”，是“毛左”视为命根子的旗号。文革结束后，中共对毛泽东的“错误”进行了极为有限度的批评，但对毛泽东思想非但没有清理，仍然将它和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并排供奉。上世纪80年代，两任总书记胡耀邦、赵紫阳没有（也绝无可能）提出自己的旗号，90年代，中共提出“邓小平理论”。

江泽民时期的中共十五大，“邓小平理论”在政治报告中的出现频率达到高峰。“邓小平理论”的实质是修正毛泽东思想，在政治上坚持集权，在经济上搞资本主义；媒体也用“改革开放”标签邓的理论。十六大的高峰是江泽民的旗号“三个代表”。

“三个代表”要求中共：代表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由于江泽民试图比邓小平更“右”半步，他的新旗号也被人解读为“让资本家入党”。曾有人试图用“江泽民学说”来当江的旗号，但未果。从个人权威说，江已非邓，他的旗号全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没有个人的姓名。

胡锦涛在十六大接任中共总书记，两年后的十六届四中全会，接替江泽民任中央军委主席。这次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决定》。这个文件中隐藏着胡锦涛的旗号，说“隐藏”，是因为当时从文中并不能看出“科学发展观”将是旗帜。“科学发展观”的提法，只是在那个决定第四部分“坚持把发展作为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不断提高驾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能力”中的第二小节中出现（“二、坚持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发展观，更好地推动经济社会发展”）。文件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总体目标”和“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主要任务”的表述，都没有提到“科学发展观”。另一个提法似乎更像旗号，那就是“和谐社会”。“和谐社会”的提法，出现在文件第七部分的大标题上（“七、坚持最广泛最充分地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不断提高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能力”）。

2005年和2006年，这两个提法在《人民日报》上并驾齐驱（使用篇数，2005：“科学发展观”1954篇，“和谐社会”1933篇；2006：“科学发展观”2344篇，“和谐社会”2340篇）。2006年10月，十六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

一段时间，“和谐社会”也确实被一些学者看作胡锦涛的旗号。学者周舵认为：“正是针对目前我国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胡锦涛主席数年前就代表执政党提出了建设和谐社会的总目标。毫不夸大地说，这是抓住了中国未来发展的根本。”然而，最高层似乎经过斟酌，最终选定“科学发展观”这个较为费解的提法作为旗帜。

临近十七大的2007年6月25日，胡锦涛在中央党校发表讲话，首次提出“坚持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他亮出新的旗号，“科学发展观”在十七大报告中频率居高。这个旗号也没有个人印记。胡的个人权威比江再下一阶：江时期的提法“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到胡时期，改为“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

江是举着邓的旗帜走到权力顶峰的。在任后期他提出自己的旗号，并交给继任者胡。胡在十七大前提出自己的旗号，邓、江的旗号逐渐淡出。不过下面两图耐人寻味：

前一幅，显示在《人民日报》上四个旗号的此消彼长；后一幅，显示在中共成立60到90周年5个纪念大会的领导人报告中四个旗号的出现频率。其间重要的讯息是，胡还在任，他旗号的强度已减弱。《人民日报》上使用“科学发展观”的文章篇数，2010年、2011年连续下滑（“和谐社会”的情形相似）。2011年90周年纪念大会和2006年85周年纪念大会相比，胡的两个讲话中，“科学发展观”的频率跌落幅度最大，“三个代表”和“邓小平理论”也一同下降。“毛泽东思想”反而小幅上升。当时笔者曾在香港《信报》撰文，认为让邓、江、胡共用一个旗号，使邓、江的地位继续弱化，“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的口号淡出，“科学发展观”的强度也势必减弱。胡锦涛似在观望，“放弃了将‘科学发展观’作为个人标志并为十八大定向的雄心”。

2012年上半年，《人民日报》上“科学发展观”的使用篇数为571篇，较上一年的半年平均数又降低许多。但在十八大召开前夕，胡锦涛重整旗鼓，再次高调论述“科学发展观”。

2012年7月23日，胡锦涛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专题研讨班开班式上发表讲话。这个讲话中，四个旗号的出现频率和建党90周年讲话不同。“毛泽东思想”1次，“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各3次，“科学发展观”6次（加上另3次“科学发展”，实为9次）。胡锦涛高度评价十六大以来的10年政绩，称取得“历史性成就和进步”的最重要原因是在毛、邓、江思想理论指导下，“形成和贯彻了科学发展观”。胡锦涛说：

⋯⋯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仍然是一项长期艰巨的任务，面临着一系列极具挑战性的矛盾和困难。我们必须以更加坚定的决心、更加有力的举措、更加完善的制度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真正把科学发展观转化为推动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强大力量。

胡锦涛讲话后，《人民日报》连续发表评论员文章阐述讲话精神，其中7月31日的《深刻把握科学发展观的重大意义》一文，对“胡旗号”做了专文论述。8月6日，人民网刊登中宣部长刘云山的文章《为党的十八大召开营造良好思想舆论氛围》，要求“更加自觉地走科学发展之路，把科学发展观贯彻落实到经济社会发展各个方面”。从宣传的架势看，“科学发展观”不只是指导思想，而且是必须贯彻执行的大政方针。说“长期”，道“艰巨”，就是说至少未来10年都要按“科学发展观”办事。宣传机器明显加大了马力。8月份《人民日报》上“科学发展观”的使用篇数达161篇，大大超过上半年的月平均数95篇。8月下旬，《科学发展观与16大以来的理论创新》一书出版。

“科学发展观”是胡锦涛权威的象征。肯定科学发展观，就是肯定他的10年执政。继续强调科学发展观，就是延续他的影响力。“科学发展观”这个关键词在十八大的表现，是指标性的。

1989年后中共召开过4次代表大会，4个大会的政治报告中，各旗号（关键词）的出现频率，呈现下面的图像：

“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这两个旗号的命运可以一比。“三个代表”是江在担任总书记的后期提出的，在换届的党代大会上出现在政治报告中，是他交给继任者胡锦涛的旗帜。胡就任后的最初两年，“三个代表”的影响力巨大。继1999年“邓小平理论”写入宪法，2004年春，“三个代表”入宪。2004年9月19日，正是在江向胡移交军委主席职务的同时，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通过《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决定》，“和谐社会”与“科学发展观”出现。也就从那时起，媒体上“三个代表”的热度开始降低。

俗语说“人走茶凉”。其实，无论“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还是“科学发展观”，都是这样的一杯茶。

十八大即将召开，旗号的命运将如何？胡锦涛还能像2002年的江泽民那样，把“科学发展观”的旗帜交给下一任并让他高高举起吗？他的继任者，能把这面旗帜举多久？这位接班人，会在什么时候亮出自己的旗号？而那新的旗号，又将会是什么？

作者钱钢是中国大陆传媒人，《唐山大地震》一书作者，曾任《解放军报》记者、《南方周末》常务副主编，现为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CMP)主任。

本系列评论的英文版，正由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CMP网站陆续发布，链接：http://cmp.hku.hk（点击”提法“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