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自從那年初遊北京聽見一位父親興奮地抱着孩子說「咱們到北京囉」之後,我就一直試圖理解這句話後頭的感情和重量。二十多年來,我問過許多朋友,也看過不少文字,總算稍能體會北京在一些外地人(尤其是農村中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我從來沒想過有些人期盼北京,居然是因為它「是一個有王法的城市」。

任職於《南方周末》的夏榆,乃是一位十分特殊的作家。很多人書寫中國底層,可是沒有幾個像他這樣,出生在山西礦區,而且當過礦工,真真正正來自暗不見天日的底層世界。讀他的《黑暗的聲音》,最叫我震撼的是,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同代人,竟然經歷過這麼多的死亡。

煤坑底下,有些工友為了取暖,會靠在一些發熱管上睡覺,睡着睡着,便再也醒不過來。夏榆聽說那是輻射厲害,容易害上白血病,但那些地底長眠者的真正死因,他們誰也搞不清楚。他又有一個朋友喜歡游泳,常帶他到附近一個水庫戲水。兩個渾身黑塵的少年難得見到、聞到,和摸到真正的清水,當然玩得樂不思蜀。接下來,那個朋友也死了,死的時候夏榆不在,只聽說他是撞到水底的石塊穿了頭,也有人認為他是被水草纏住了腳。

另一個好友的死法倒是無可爭議,坑道上一塊巨石砸了下來,攔腰把他斷成兩截。這個朋友喜歡搖滾,經常和夏榆一起聽錄音帶,想像將來一定要衝出礦區,做中國版的Bob Dylan。可惜這個零碎聽着六十年代搖滾樂,在地底暗自經營心中一片音樂花園的做夢少年,再也沒有走出來的機會了。

夏榆生在礦工家庭,但自小喜歡讀書,年紀輕輕便讀了不少卡夫卡之類的巨構。他又反叛,不愛上學,所以成績一直不好。成績不好,又怎能走得出去?果然高中輟學之後就直接下去煤坑做工人。看他的經歷,我很難不想起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興趣,甚至都在差不多的歲數開始試着寫作;究竟是甚麼區別了我倆的人生走向?難道就是命運?大家出生的地點不一樣?

幾乎和我同齡的夏榆,比我懂得地底的黑暗,比我清楚體制邊緣的壓迫與暴力,比我見過更多更多的死亡。有一天,他一個朋友鼓勵他一起出走,放下一切,去北京闖闖。在他和朋友的那個世界裏,北京光明得就像人家說的太陽,乃至於那位朋友斷定:「至少北京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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