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遠離瘋狂的人群
indie是的確是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境界,特立獨行卻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近年,獨立力量的最佳演繹,可能是香港indie band 觸執毛(Chochukmo)。
2008年被Time Out Hong Kong選為「香港的20大音樂人」的觸執毛,由隊名到歌曲風格再到樂手形象,似乎存心趕客。事關在香港專唱原創英文歌曲的觸執毛,不但隊名難記、曲風混雜到無倫──被歸類為獨立搖滾(indie rock)、前衞搖滾(progressive rock),再加上複雜編曲複雜如數學運算,因此亦有數學搖滾(math rock)的強烈風格。且看(聽)觸執毛首本名曲SOMETHING SPECIAL, SISTER及GOOD NIGHT的駁雜拼湊、狠命玩味,或者稍稍可以理解,他們那些彷如未經修飾、帶點歐陸氛圍但又未至於noise rock般重口味的音樂,如何成為陳奕迅、林一峰等主流歌手的心頭好。相對之下,觸執毛最近為王菀之所寫的Made Of Water,卻是相當易入屋易入口的小菜一碟,順勢也打造了王菀之的rock女新形象。
我一直對indie聲音為代表的「邊緣」與以流行音樂工業為「主流」之間的互滲、mix-up,深感興趣。彼此可以是主流收編邊緣,讓邊緣成為伴碟的蕃茄;也可以是邊緣攻克主流的堡壘,內爆地發聲兼擴張版圖。觸執毛的「成功」,固然是音樂態度上不隨大流、不按理出牌的外顯和結果。同一時間,已上岸的歌手藝人是否又有吉士再創新猷?2012年,林憶蓮自資推出的概念唱片《蓋亞》,剛當選「華語音樂傳媒大獎2012」第三季十大唱片之首。《蓋亞》從「蓋亞」這個大地之母(希臘語「蓋亞」即大地之母)出發,探討人與自然環境以至世界的種種微妙關係,大走非情歌路線之餘,甚至出現儼如梵音的〈無言歌〉、談世間生滅變化的〈枯榮〉、唱法如踩鋼線的〈柿子〉等,加上強烈的迷幻電子曲風,令人如同飄浮太虛幻境聽着太空天碟,見證了香港主流歌手在駕馭恢宏題旨、非主流歌曲的可能性。
有人認為,2012年《蓋亞》是林憶蓮繼1991年《野花》後,另一座華語流行音樂史上的里程碑。我倒以為《蓋亞》的生成,可能「創造」了在主流音樂工業、通過類近於indie band做音樂的具體操作和方法,最後結出相對indie的音樂果子──首先是邀請兩岸三地不同背景的音樂人,如恭碩良、吳青峰、常石磊等參與三兩首歌曲的創作,然後世界巡唱,再在漫長如同合作社的「夾band」過程中不斷磨合,又再發表新作,最後才完成由林憶蓮和常石磊跨刀監製的《蓋亞》。《蓋亞》在音樂上毫不客氣試遍了World Music、Trip Hop、Space Pop、 Ethnic Fusion各式音樂組合和new age元素,全碟開首的第一cut〈無言歌〉前奏直達「雲門舞集+優人神鼓」的禪道境界,配合扉頁開宗明義的告白:「我不想製造安全的無味,我想誠實地傳達我的感受,憑直覺、憑直覺,隨性而盡興。這是一個過程,一個對生命的態度」──在頑固的主流音樂工業中,不可謂不另類重口味。
如果觸執毛林憶蓮也不是你杯茶,觸執毛與林憶蓮之間,香港還有My little airport。黃耀明認為MLA「好indie」,我從來認為MLA最indie、最大的創意,乃是以最溫和的曲風、最直白的口吻,講出社會最殘酷的真象。最新大碟《寂寞的星期五》繼續絕望地談香港談人生,尤其是〈憂傷的嫖客〉、〈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分別把兩組似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意念共冶一爐。早前在協青社蒲吧舉行的《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神奇地洋溢着一種山寨氣息──林阿P吹笛子蝦碌、NICOLE唱小忌廉、NICOLE兩位妹妹充當和音天使、上台唸詩的阿雪害羞得像路人。這也恰恰是奇異獨立力量吸引人之處,它充滿了實驗、無懼、反抗、逆流的精神和青春氣息。
如果觸執毛MLA林憶蓮代表着「indie」,他們大概也有他們的不純粹,可是「好似好indie」同時亦是一種平庸如我者的欲望投射。正如世上最沒創意的,原是一旦有成功方程式便一窩蜂爭着模仿如K歌或師奶劇。置身香港這個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很容易大有身陷瘋狂人群的無力感和窒息感,indie可能是一種奢侈,說不定甚至需要復興或保育。可是,我們都按捺不住,「好似好indie」即使只是一扇窗口,請帶我遠離瘋狂的人群。
珏:當青春砸響在舊工廈
有次看完演出,與友人談起香港哪個live house的聲最好。討論了一會,坐在一旁發呆的朋友忽然說:live house 本身沒有聲,要有人玩才有。然後到我們發呆。太禪了,器材、樂器與空間本身真的不會作聲呀。
說來奇怪,好像真的沒有靜下來好好地寫過Hidden Agenda Live House,寫來寫去都是被執法人員「檢查」後的聲明和報告。可能已經有太多媒體報道過,甚麼獨立音樂樂園懷疑被政治打壓云云,真真假假,讀得都膩了,還有甚麼值得補充或澄清?這個也就是製作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的考慮──究竟我們想呈現一個怎樣的狀態?自我描寫時選哪一個關鍵詞彙?答案原來很簡單:就是DIY好好玩。
記得在訪問中認識到那時還是電影學生的鄭家樂,他對本地獨立音樂文化極為好奇。得悉HA將面臨第二次逼遷,竟然自告奮勇要為這個音樂場地進行詳盡紀錄:籌款演出、與政府對抗、無數個會議、上街示威、喝醉後的趣事、演出前的工夫、完場後的清潔、無聊的對話…儲起大堆細碎片段,也沒有想過要把錄像怎樣處置。當時有一位熱愛朋克的導演,為日本的小型音樂場地製作了電影《Live House》的DVD,送了一張給我們。看罷果然就很想自己也弄一齣。直到201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香港館的策展人邀請HA參展,作為九龍東民間規劃力量的示範。四年的紀錄,得到三萬元的製作費。
電影總算完成了,心情也放輕了些,起碼如果再次面臨打壓我們無力抵抗而選擇結束,還剩下一個說故事的媒介。當然這個故事並不算完整,我們珍而重之的始終是一些很私密的小事呀,像為音響的小伙子慶祝21歲的生日、在工業區執二手傢俱衣服、為虧本的演出安排吵架、在交租與去商業化之間苦惱、為舉辦夢寐以求的樂隊而興奮、徬徨惆悵無計可施時大夥堆在一起發愁、支持者在facebook反對打壓而把頭像轉成HA標誌、怕負責人坐牢的妥協決定、鬧翻又回來的、不回來的…都是些最尋常無聊之事。說穿都只是人與人的守望相助,與獨立音樂界投射的有型有款表象不相干,又毫無電影感可言。
像韓國首爾的知名音樂場地Badabe,細小的地牢,聲音絕對不會比大型的芝山音樂節好。但當場主要動腦部手術,這個小地方竟然喚來超過一百隊樂隊,為籌手術費舉行音樂節。原來live house是一個另類文化的體驗所,即是alternative,多迷人的字。民間基層結構都是七彩斑斕的,感覺上越往上移便越失色,最後只有一小撮人把自己塗得一身雪白,沉悶的白,白得連髒話也不敢說。藝術家梁寶山參與工廈保育運動時說,其實大家都只是想搞文化藝術,不是想搞政治呀。獨立音樂的視野信念確實凌駕政治,大家都很厲害,不怕高舉中指大喊fuck the system。但當系統每天都在fuck你的時候,該怎麼辦?如何地fuck回去?是要fuck整個體系還是一小部份?有時候可能我們必須要在藝術領域之中走下來,先在政治層面梳理一些糾結,然後再馳騁。
Live house在香港仍然沒有適用的牌照,在政府眼中是一樣新品種,情況是覺得你長得像狗,便要你領狗牌。爭取了這麼多年,試過有法國文化協會出信投訴地政署打壓文化,有學校讓學生前來實習領學分,有數之不盡的訪問。當你看到有些執法人員突擊巡查,他們目光散亂、意志消沉,或有熱愛音樂的公務員從旁協助給予意見,便會發現原來真正的問題比起一個場地有沒有牌照要大很多很多。有時我會想,已經不是政府在打壓live house,這樣的說法太過被動,而是這個帶有另類想像的羣體能如何能「拉闊」守舊思維。一個不從上而下規劃的音樂場地還有多少可能性?拉闊了音樂以後,用音樂又能拉闊甚麼?或許在這個落後的社會氛圍之中並未能容納建制不明白的羣體,而這個不專業的場地終究厄運難逃。但還是想邀請大家看一看這齣紀錄片,看看一班年青人如何把青春留在沒有未來的舊工廈,把它轉化為滿載「生命力」的「小屋」。
關於這個我深愛的地方,大概說盡了。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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