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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老二,本名熊明全,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他生来不爱读书,喜去茶馆听评书,尤其《水浒》的“武十回”,堂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他马上大吼应和,满座茶盏嗡嗡有声。
评书听多了,他在教室墙上用红墨水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班主任要他写检讨,他咬着笔杆坐了一下午。老师拿过检讨一看,整张纸横竖歪倒都是“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字。
熊老二的父亲在小镇开了家酒店,两层木楼,唤作明月轩。其烧腊远近闻名,猪头肉、猪肝、猪舌、猪蹄、猪尾,无不卤得入味喷香。油酥花生米也是一绝,粒大、溜圆、红中微黑,酥而化渣、脆而不坚。酒客丢一颗进口,嚼烂后再抿一口酒,飘飘欲仙、插翅而飞。
熊老二常偷店内的花生和酒,在楼上夹层招待同学少年。朋友们喝酒吃花生,他则表演“醉打蒋门神”,拳打足踢,震动楼板,尘土纷下,楼下酒客大都遭殃。投诉至其父,熊老二免不了吃顿好打。
高小毕业,熊老二没考上初中,和妹妹熊明月一起帮父亲打理酒店。其兄熊明鑫成绩出众,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熊老二以兄自豪,不过自己也未有半分懊恼。
1964年,为解决青年待业,四川搞了场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凡无单位的社会青年一律赶到农村。熊老二瞪着眼睛不去,工作人员劝说,你和妹妹去一人即可,他才慨然允诺,去马边山区落户,留妹妹在老父身侧。
离家前日,熊老二和亲人去照了全家福,晚上与哥们儿喝得大醉,第二天酒还没醒,就在昏昏倒倒中上路。到了马边县,公社干部看他犯浑模样,将他分配到山高路陡的偏僻彝区。
人们都以为熊老二要遭罪了,殊不知他凭借超人的酒量、豪迈的性格,迅速与当地彝人亲如手足,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身边也少不了“阿咪子”(彝族姑娘)作伴。
熊老二不但有胆,而且有识。马边盛产好茶,他在清明前低价收入,运到外间高价卖出,再买回山区奇缺的生活资料,诸如油盐一类,略添价格,卖与乡亲。那时马边到牛华尚未通车,普通人步行往返一次,至少四天。熊老二体力过人,又敢走夜路,两天就打来回。寒暑易节,跋山涉水,熊老二“投机倒把”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唤作“民间供销社长”。
熊老二读书不多,对有水平的文化人却敬仰有加。他冒杆朋友何光富,很能读书,但出身不好,没能读上大学,也被赶到马边,在另一个知青点。熊老二常去看他,每次必赠钱物。
上山下乡时,何光富带了一大木箱书,除了高中课本,就是文史名著。他希望再次参加高考,出工之余,总躲在屋子里埋头看书。同屋知青看不惯他的书呆子气,又欺他老实,常将他那份饭菜抢吃精光,还去公社反映他不安心在农村,一心走“白专”道路。何光富少不了被叫去训斥和写检查。
1965年中秋,何光富想请假回家看父母,不准,只好下地劳动。天黑了,他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小屋,看到自己床上被人浇泼了脏水,木箱里的书翻得乱七八糟,不少还被撕毁,刚买回的月饼也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四个男女知青正在屋内喝酒划拳,见他进来,大声嘲笑。何光富没作声,只收拾书,清理床,又打水洗脚,就睡了。
待到半夜,何光富悄悄起来,到猪圈找了把斧头,冲进两个男知青的屋子,一顿乱砍,惨叫声惊醒隔壁的两个女知青,她们刚出门,就被何光富砍倒一个,另一个跑到田坎。何光富嫌斧头短丢掉,顺手捡了根锄头,追上去一锄挖在逃者后脑。
将四人尸首拖到坝子里排好,何光富就坐在田埂上呆望圆月。天亮后,他换掉染血衣裤,去公社自首。干部说你开什么玩笑,今天还要下地挣工分。他说你派人去看,尸体就摆在坝子里。
熊老二得知此事,仰天大叫:兄弟,你为啥子不早跟我说?早说我帮你打那几个狗日的,他们就不得再欺负你了!
枪决何光富那天,大家都瞒着熊老二。等他知道,赶到刑场,何光富已经毙命。熊老二抚尸恸哭,旁若无人。哭毕,他要几个小兄弟找来白布,亲手将尸体裹好,有人要帮忙,他大吼一声:滚开!独自背上尸体,硬生生走了百里山路,将何光富带回牛华镇。又找彝族兄弟砍了棵桢楠树,为何光富做口大棺材,与雇来的壮丁一同将棺木抬到镇郊小山下葬。
“文革”忽起,熊老二自然不甘寂寞,拉起一个“打鬼战斗团”,自任团长。他造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马边县知青办公室,勒令对方将牛华镇知青名单交出,并全部办理户籍迁移证明,然后火速赶回牛华镇。知青回忆,那真是牛华镇的大日子。熊老二扛着一面八个桌面宽的大红旗,上书“牛华镇知青五五战斗兵团”,后面跟着几百个知青。熊老二领头高呼:“牛华知青,造反明理!打回老家,不是撒野!”游行队伍走到镇派出所门口,所长早早出迎,熊老二递上户籍迁移证明,所长频频点头:“造反有理,户籍马上办好!”知青们欢呼如山,熊老二和几个兄弟伙把红旗一卷,径直回明月轩吃酒去了。
经此一役,熊老二威名远扬,不少地方的造反派头头拉他结盟,同斗“走资派”,他却大手一摆,统统拒绝。他说,兄弟姐妹们的户口回来了,大事已成,还七斗八斗个锤子!
不过,后来革委会宣布,靠“造反”迁回的户籍,一律无效。熊老二的豪情壮举,终归成了黄粱一梦。
1967年3月,坏消息传来,熊老二的大哥熊明鑫出事了。熊明鑫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山西平陆任教,因牵涉“二月逆流”,被抓进监牢,非法拷打,惨不忍睹。熊老二闻讯,也不与家人商量,立即孤身去往平陆。一个多星期后,神采飞扬的熊老二带着满脸憔悴的大哥回到镇上。众人问其详情,他笑而不答,只说大哥太书生气,这罪遭得冤枉。人们虽不明就里,但“熊老二千里救兄”的种种奇谈,已遍传陌头巷尾。
文革后,知青陆续回城,独不见熊老二身影。后来镇上的人才知道,熊老二有次出游,遇见二流子调戏一个自贡女知青,上前三五拳打跑混混,救了姑娘。两人就好上了。如今熊老二倒插门到自贡去了。
几年后,又传来消息,熊老二的儿子被人贩拐走,他正万里寻子,希望本地兄弟也多留心。再过数年,说熊老二的儿子找到了,他历时两年多,行走大半个中国,几乎倾家荡产,终在河北一村庄寻回爱子。
1995年,熊老二来找我父亲叙旧。这时他已是身家千万的富豪,眉宇间气势不减,但不复当年的魁梧,显得形销骨立。父亲同他到西坝酒楼吃饭。刚坐定,熊老二就高呼“拿酒来”!老板娘拿来酒和杯子,熊老二眉头一皱:“我喝酒从不用杯子,拿大碗来!”父亲劝他少喝些,他大笑说,老友相逢,怎不一醉方休?
酒酣耳热,父亲问及当年“千里救兄”之谜,熊老二说:“没啥神奇的,我到平陆,对直找到造反派,把头头和骨干拉到当地最好的饭店,大摆筵席。我打通关,逢人干一碗,先喝了二三十碗。他们看我豪气,话渐投机。吃完酒,我留主事者说话,拍出一个装了八百元的信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
这天熊老二开了两瓶白酒,喝了大概一瓶半。他说身体不行了,喝酒大不如从前。说时举止自若,意态苍凉。
临别,熊老二握住我父亲的手,说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他此次回乡,就为看看父母、大哥、小妹,还有一干老兄弟伙。熊老二的预感是准确的。喝酒后几个月,熊老二就死了,癌症。这个百里背尸、千里救兄、万里寻子的硬汉,终于还是敌不过时间的分筋错骨手。
父亲讲这些是在一个冬日暖阳的下午,我老家的花园里。讲完后他有些疲倦,不想再说话,但也不去休息。我们父子就静静地对坐着。阳光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寡淡地洒在桌面,给杯盘狼藉添上一丝静穆的神采,似乎要将时间抽走。我想,回忆者最好在下午的阳光中讲述,他得到的慰藉则是第一个看见黄昏。
来源:宋石男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