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合适的水、空气和土壤造就了查韦斯和“查韦斯主义”,而这样的“大气候”,在后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和拉美,并无根本性改变。
当地时间3月5日晚,委内瑞拉副总统马杜罗宣布,总统查韦斯在首都加拉加斯去世,终年58岁。
自1998年首度当选总统至今,“查韦斯时代”历时近15年,在这15年里,查韦斯充分利用了民粹的力量,在15次各类全民投票中取得14胜1负的傲人战绩,不仅4次以过半票当选总统,且通过两次全民公决,为自己的总统任期终身制寻得了宪法的“背书”。在世界现当代史上,以民粹上台始、以威权专制终者不乏其例,但如查韦斯这样,靠民粹上台,行威权之实,却在此后15年内始终未曾真正建立一个威权体制的框架,而宁肯一次又一次地在民粹面前检验自己的号召力者,却绝对算得上前无古人。
争议人物随争议而去
查韦斯是个充满争议的人:对内,一系列经济决策失误导致了世界最高的谋杀率、畸高的通胀率(委内瑞拉央行2011年统计,通胀率高达26.7%,2012年也达到19.9%),基础设施老化导致的频繁停电,愈演愈烈的贪腐和裙带作风(2011年透明国际清廉指数排名,委内瑞拉在182个国家中列第172位,2012年“有所进步”,也不过是第165位)也令其受欢迎程度下降,对民营经济的打压更令中产阶级对他离心离德;对外,其高调反美言论、激进的石油产业国有化措施,以及经常支持卡扎菲、内贾德、巴沙尔等“国际孤儿”的特立独行,也让人议论纷纷。但他在任内依靠石油美元,大搞社会福利,推行免费教育、免费医疗,赢得许多草根民众的狂热拥护,他以玻利瓦尔继承人自居,大谈“玻利瓦尔革命”,在拉美高举“有拉美特色的社会主义”和“反美”旗帜,在左翼思潮大行其道的拉美,也依然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查韦斯之所以以拉美小国领袖而得享国际知名度,应归功于他“反美旗手”、“拉美左翼领袖”的光环。在各种公开场合,他不仅经常对美国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还积极倡导由拉美18国组成“玻利瓦尔联盟”,和美国唱对台戏。他指责美国情报机构下毒谋害他和其他拉美左翼领袖,在“石油产业国有化”运动中拿康菲和埃克森-美孚两家美国财团的奥里诺科石油中标区块开刀,甚至公然支持、同情被美国“打入另册”的萨达姆、卡扎菲、巴沙尔,为朝鲜核试验辩解,和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古巴的卡斯特罗兄弟打得火热。不仅如此,他还不时用诸如“把F-16交给中国”、和俄罗斯举行联合海空军演等“刺激性”动作,显示一下和美国的“不对付”。
自上任以来,他就不断采取措施揽权:先是在2002年战胜了针对自己的未遂政变,继而在两年后面对反对派弹劾投票平安过关;他在任内进行修宪,将总统任期先是由1任改两任、5年改6年,接着又在2007年、2009年两次推动修宪,取消了总统任期,以便自己无限期连任下去。对此,国内外反对者不时抨击其“独裁”、“压制反对派”。
但另一方面,他却始终痴迷于民粹带给自己的满足感,一次又一次利用“一人一票”的选举、公决和投票巩固个人权力,让民主政治的框架为个人的强权专制背书,不论老资格的反对派政治家莫拉莱斯,还是年富力强、个人能力突出的新派反对党领袖卡普里耶斯,都未能在他生前将他赶下台。
空降兵军官出身、年纪也不算大的查韦斯曾经曾经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口若悬河,但自2011年6月传出罹患盆腔癌的消息以来,长达20个月与癌症和各种并发症搏斗,至少4次癌症手术、放化疗和一系列并发症手术,最终令他油尽灯枯。
即便如此,他仍然在去年10月7日以一个公开癌症晚期病人的身份赢得最后一次总统大选的胜利,尽管对手卡普里耶斯实力不俗,一度民调支持率甚至在查韦斯之上,尽管即便支持者中,担心其身体不胜负荷者也大有人在,他仍依托高达80.94%的超高投票率,获得54.2%的选票。
今年1月10日的宣誓就职仪式,查韦斯的因病缺席明明有违宪之嫌,却仍有无数底层民众身披三色斜绶带“代行宣誓”,反对派的质疑、挑战今天看来有充分的理由,但在不到两个月前却偏偏撼动不了远在古巴的查韦斯之根基。
今年2月15日,委内瑞拉官媒发布其在古巴病床上微笑阅读报纸的照片,3天后,他更悄然回归委内瑞拉,令反对派的“古巴操纵论”无从着力。此时查韦斯已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无法顺畅说话,对自己究竟能活多久显然已心知肚明,如此举措,显然已非为了挣扎任满自己的6年任期,而是为了“身后名”(玻利瓦尔继承人、拉美左翼旗手等等)、“身后事”(为自己的统一社会主义运动党和接班人作最后一搏)。
一个矛盾体
查韦斯鼓吹的“玻利瓦尔革命”,针对委内瑞拉乃至拉美社会普遍存在的、对贫富悬殊、贪腐和社会不公平的不满,和对平等、福利的渴望,提出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全民福利等“红包政策”,并依靠丰富的“石油美元”为自己的慷慨埋单,这不仅令许多委内瑞拉中下层民众对其狂热支持,也令卡普里耶斯等反对派领导人只敢抨击其政治主张,不敢攻讦其社会福利政策,甚至在大选中硬着头皮对查韦斯所提倡的公用事业服务、粮食补贴和医保福利等受欢迎政策表示支持。
然而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他的“革命国家”同样存在严重的贪腐、裙带作风、特权阶层,存在着严重的社会治安问题。拜“石油美元”所赐,尽管激进政策“硬伤”不少,但查韦斯仍能用不断“发红包”的方法,维系自己的民粹形象和底层号召力。正如一些观察家所言,中下层民众的要求是那么的简单——他们不敢奢望“大人物”不贪腐,只希望在这些人吃肉时,自己也能确保盘子里有足够的骨头和汤,而查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恰在这个层面上“一俊遮百丑”。
和许多专权者一样,他对反对派的打击不遗余力,一次又一次在国内“粉碎政变阴谋”、为反对派领袖制造各种障碍和不便,钳制非官方的舆论和声音,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另一方面,他又并没有将反对的声音和渠道一并“掐死”,而宁可一次又一次用选票扼杀对方的反击。直至去世,他也并没有指定亲属或亲信直接“继位”,而仅在去年12月8日,指定了副总统马杜罗为“应急候选人”。
在拉美和国际舞台上,他反美口号喊得山响,但他的“反美”更多表现在语言上、姿态上:尽管高呼反美,但在拉美具体事务中,并未对美国的重大行动予以实质性干涉、阻挠;尽管高呼同情卡扎菲,支持巴沙尔和内贾德,却同样未挑战美国对这些政权的制裁、禁运;尽管在国有化大潮中拿美国公司开了“头刀”,但委内瑞拉国营石油公司(PDVSA)的“战略合作联盟”所包含的6家外国石油公司中,被“斩”的两家美国财团仍居前两位,而委内瑞拉经济支柱——石油出口量的40%,也仍然是美国(对中国出口量则只有10%,为对美的1/4)。
在很大程度上,“反美”是查韦斯积聚民粹的一个符号。对内,可吸附委内瑞拉民众中对美国“天生反感”的多数人支持,对外,则可在反美、左倾思潮占支配地位的拉美一呼百诺。委内瑞拉和拉美左翼思潮兴盛的根本原因,是对贫富悬殊、跨国垄断资本和美国霸权主义的普遍不满,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潮,让善于利用民粹的查韦斯找到了“载舟之水”——而不是他这个“反美旗手”让玻利维亚(更不用说拉美)成为反美的海洋。
后查韦斯时代的选情
根据宪法,总统一旦任内去世或因病、因故不能视事,将由议长代理总统之职,并在30天内举行新的总统大选。现任议长是执政党内资深人物、有“查韦斯传声筒”之称的卡韦略,如无意外,执政党将按照查韦斯的部署,由工团领袖出身的马杜罗担纲总统候选人,迎接反对派的挑战。
反对派中实力最强的竞争者,自然是民主团结联盟领导人,前米兰达州长和前总统候选人卡普里耶斯。
此人年富力强(不到41岁),形象清新,言辞犀利,在上次大选中,他一方面抨击查韦斯的经济、政治纲领和腐败作风,另一方面提出包括括吸引外资,消除腐败,创造就业机会,逐步废除外汇管制等政纲,并有选择地保留了查韦斯所创办的公用事业服务、粮食补贴和医保福利等受欢迎政策。较诸以往“逢查韦斯必反”的反对派习气,显得更具政治家风范,赢得中产阶级以外许多选民的欢迎,在查韦斯身体欠佳、癌症已不是秘密的情况下,他的民意支持率一度还高过查韦斯,失败后大方认输,也体现了难得的风度。可以说,在查韦斯去世,查韦斯派群龙无首之际,卡普里耶斯会构成更强有力的挑战。
然而执政党并非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从战略上讲,查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之所以出台,是因为委内瑞拉国内有广泛的民意基础,民众、尤其广大中下阶层民众普遍对社会不公和贫富悬殊不满,渴望平等和福利,这成为委内瑞拉、乃至整个拉美政坛“向左转”的深厚政治土壤,也成为查韦斯在选战中无往不利的力量源泉,查韦斯虽然去世,这种产生“查韦斯主义”的土壤依旧存在,且一个在死前不到一个月挣扎回国、终于死在故土和任上的查韦斯,在反对者看来是“恋战”、是贪权,在支持者看来却何尝不是“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不出意料的去世且死在本土,让接班人们不必再为“隐瞒病情”、“操纵舆论”等“硬伤”烦恼,仍然为数不少的“玻利瓦尔革命”支持者也终于不必再为一个癌症患者能否挨过6年、能否负荷繁重国务而提心吊胆,这对于卡韦略和马杜罗又何尝不是件好事:这样一个查韦斯仍可能成为徒子徒孙和支持者们用以激发斗志、聚集人气的偶像——而且死人是再不会说错话、办错事的,“大嘴效应”的负面影响也不复存在。
因此倘选举如期举行,反对派虽不无机会,执政党却仍然赢面较大。
问题是,选举真能如期举行么?
马杜罗资历较浅,党内声望不足,个人班底也较浅薄,正因如此查韦斯才迟迟不肯让位,惟恐后者匆忙接班“镇不住场子”;与之相反,资格老、党内号召力强,但在国内外人缘、形象均有很大争议,查韦斯生前,两人始终联袂出场,互相补台,共同进退,几乎看不见分歧,但如今查韦斯不在,总统宝座距两人仅一步之遥,他们会否兄弟阋墙?倘如此,反对派便很可能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其它变数,如军事政变导致选举无法如期举行等,虽不是不可能,但在查韦斯强人已逝,执政党和反对党都自觉有在选战中一搏之把握前提下,恐怕未必会有人舍易求难,冒一把“非常规”的险。
政治气候会如何变化
如前所述,是合适的水、空气和土壤造就了查韦斯和“查韦斯主义”,而这样的“大气候”,在后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和拉美,并无根本性改变。
可以想见,不论是其挑选的接班人马杜罗顺利当选,还是反对派明星人物卡普里耶斯脱颖而出,都不能不顾及这种基础、土壤,“国有化”等过激政策可能会废除或缓和,导致“终身制”的宪法修正案在后查韦斯时代也未必能持续有效,但免费教育、免费医疗等“人气项目”虽有劳民伤财之嫌,却是很难“连根拔”的,因为如此一来很容易引发民怨鼎沸,弄到一发不可收拾。
查韦斯时代,委内瑞拉的经济支柱是石油出口,主要输出对象为美国,并积极拓展多元化出口市场,查韦斯屡屡向中国等新兴国家示好,奥妙正在于此。后查韦斯时代不论哪派政治力量上台,委内瑞拉的经济结构都难有根本性改变,因此以石油出口为支柱,并努力追求出口渠道多元化,恐也是任何一位继承者所无法改变的既定道路,不管他是查韦斯的生前战友,还是政敌。
查韦斯死后,其接班人不论是查韦斯派或反对派,都未必对继续充当“拉美反美旗手”感兴趣,即便有这样的兴趣,也缺乏查韦斯的号召力、口才和政治表演才能,委内瑞拉的反美“表面文章”将少得多,且随着国有化政策的松动,美国资本也会逐渐回流委石油等关键产业。
但正如前文所言,反美、左翼化在整个拉美具有深厚历史背景和社会、民粹基础,慢说厄瓜多尔等一大批仍由左翼执政的拉美国家,即便少数右翼亲美政府如哥伦比亚,甚至凤毛麟角的右翼民粹政府如智利,也不得不在拉美政治舞台迁就大势,不敢对美国百依百顺,因此在后查韦斯时代,不论是“查韦斯派”推动改革,还是反对派另起炉灶,其对美政策都不可能180°大转弯。
(陶短房,《纵横周刊》非洲问题研究员。原文链接:
http://www.guancha.cn/tao-duan-fang/2013_03_08_13046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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