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内有数间大码头公司,其下又有大大小小的二判三判,工人入行常常是靠关系,能否开工又被判头箝制,关系错综复杂,哪些人是资方的线眼,一时半会分不清楚。再加上18年前那次抗争的教训,有心推动工人行动的都非常谨慎,以免不小心中了资方打压工会的计谋。
撰文︰L.S.P、舒
访谈︰L.S.P 、舒、小丁
“同一海洋上”、“撑到底、撑到落海底”,是码头罢工工人自己的两句口号,前者温馨,后者幽默,加上码头的辛酸FACEBOOK专页每天更新的工人心声,让支持者又笑又喊。
香港社会长期以来不支持工运,工会中人常被笑傻仔,不然就是被标签别有用心。笔者曾经接触的许多基层工人,悲观的失败主义是情绪主流。“顶硬上啊鬼叫你穷啊﹗”敢于站出来挑战老板权威,拨乱反正的,少之又少。这次码头工潮,一方面是工人使用FACEBOOK专页不断自我呈现,另一方面,热情高涨的学生和支持者也不断分享他们看到的工人。一时间,我们被工人的艰辛和男儿泪触动,也被一张张劳苦人坚持和勇敢的面容鼓舞。这些呈现迅速拉近了社会大众和罢工工人,但同时,大量的特写镜头自然地会有所偏颇︰码头长年斗争的累积、这次斗争的进取和组织困难较少被触及。因此,我们走访了工会理事和参与工人,尝试拼凑斗争图像。囿于时间限制,这篇文章主要侧重船边工人(即揸纸和水上姑爷)的斗争,另外,为了保护工人斗争力量,本文隐去所有受访人名。
从十八年前的抗争讲起
十八年前,同样是横风横雨的一晚,码头工人(主要是船边工人)投入过一次罢工斗争。工人忆述,当时码头由一家外判公司分给4个二判判头运作。船边工人分在固定的组里工作,一小时处理15个货柜,每组8人(3个揸纸、5个水上姑爷),工作负荷已经很重。公司竟然还要酝酿缩减人手,一组减到6人(2个揸纸、4个水上姑爷),工友感到非常不满,向职工盟求助。资方拒绝谈判,最后工人行动升级,有近300名工人参与了罢工。
在风雨中罢工一天多,HIT就撤换了该判头公司作为响应。工人以为斗争胜利,但HIT委派接手的公司竟然是近日声名大噪的“成功”(SAKOMA)和“富大”(FLOATA) (详见注1)。没多久,心细的工人就发现所谓的新判头公司,根本是HIT的裙带公司,不过是大老板左手交右手逃避雇主责任的诡计。这一点,直到2013年罢工受到社会关注,媒体才揭露出来。
在“新接手”的外判公司操控下,工人的工作待遇和环境每况愈下,逐步减人工、减人手、加工作量,船边工人一组由8个减到6个, 95年的一更工资(24小时) $1400多, 96年被减到$1150,机手则忆述每更减了$200。
这场“失败的胜利”留下的苦涩味道使码头工人的斗争陷入停滞,曾参与过那场斗争的工人,留下的印像是被撤换的外判公司“一开始已经说做不下去”,所以被撤换也不是工人斗争的成功。积极工人想成立工会的计划搁浅,没法再组织起大型抗争对抗资方的步步进逼。
“码头‘鬼’多过人”
一位核心工友突然说出这一句,笔者心一惊,早前在现场听说,码头工伤死亡事故多,鬼故事也多。然而此鬼不同彼鬼,“鬼头仔”是也。码头内有数间大码头公司,其下又有大大小小的二判三判,工人入行常常是靠关系,能否开工又被判头箝制,关系错综复杂,哪些人是资方的线眼,一时半会分不清楚。再加上18年前那次抗争的教训,有心推动工人行动的都非常谨慎,以免不小心中了资方打压工会的计谋。
码头外判工人的战斗性很强,十多年间爆发过多次抗争,但是直到2005年前,都未能组成自主工会。97回归,怱怱获得的集体谈判权又怱怱地失去了,一位核心工人概叹“那是香港工人阶级黑暗的一日﹗”。经济危机和SARS接踵而来,公司以利润亏损为由要求员工共渡时艰,公司工和外判工人工资继续连年下降,工作量持续增加,2011年船边工人仍然是6人一组,一小时要处理的货柜增加至21个。
到2005年,职工盟协助现代码头(M记)工人追讨解雇赔偿之后,被现代解雇的工人没有离开码头,他们去了HIT旗下的码头。有工会斗争经验的工人走在一起,才终于成立了10年来念念不忘的工会。
听理事分析,不难想象他们面对的状况有多复杂,故他们时常保持低调,有时甚至要适当地保护自己,因为一旦被公司或判头知道哪些工人是积极的,极有可能会遭到打击或者针对。说来也是,参与社运和学运的朋友,到哪里都光明正大,是因为我们头上没有时时盯紧的老板,可是在职场,就没有那种自由了。究竟工人真的是被动依赖,或是隐藏实力,恐怕不能简单判断。
受扎铁工潮启发
2007年扎铁工潮及其后几年扎铁工会进行集体谈判的经验,启发了当时的工会理事思考推动行业性工资调整。他们想,建筑业工人也是层层外判,分属不同判头,最后团结起来成功争取行业加薪,在葵涌货柜码头的外判工,也是被外判打散,是不是也能参考扎铁工人的经验呢?2013年罢工现场的工人更直言,扎铁工人成功争取,结果非常鼓舞。他不怕工潮延长至36天,40天也可以﹗
行业性工资调整的契机终于在2011年来到。这时,船边工人一更的工资竟然是比1996年还低几十元的$1,115﹗在沉重的通涨压力下,工人向公司提出加薪,得到的响应是每更加70元。工人愤怒了,有人在与判头饮茶时拍台︰“你给我一个理由留下来﹗”
工会理事把握会员聚餐、工人放工后饮茶消遣的机会,向工人提出工资应该争取以“通行(行业性)调整”而不是分不同公司调整,得到很多任务人的支持。这一年,工会首先以工会名义向两间外判公司(永丰和现创)发信,要求船边工人行业加薪$200。资方拒绝谈判,工会发出短信给会员,号召团结行动争取加薪,收到400多人的积极响应。走到这一步,大判HIT和中远要求外判商平息争议,船边工人真得争取到了行业调整,统一加薪$200/更,虽然实际执行时资方依然缩数,少付了$45,但这场胜利是工人继续斗争的强心针。
另一方面,外判机手没有加入船边工人行业调整的抗争,因为工会此时仍以船边工人为主。在2011年,工会的要求是每更加$100元,货柜运输业工会(工联会)收到消息就与HIT闭门商议,次日就出通告说已完成协商,每工加$60,工人大失所望。
2012年,通涨达到8%,“菜心都十几蚊斤”,工人生活压力明显增大,工会亦再尝试组织和动员,但这年工人普遍不太积极,有不少工人信心不足,知道加人工要看HIT,他们认为去年已加人工,再加的可能性不大。工会最后无法推动成功,但是也有部分工人不满,指责工会没有争取。
就在这一年的会员聚餐上,工会理事详细报告了工会的工作,并与会员作关键的讨论︰工人想要达到要求,就一定要出来团结行动,只靠工会代言,不可能成事。
“斗争只是迟早的事”
理事其实心水清,2012年工人不动,不是泄气,是怨气在累积︰“2012年通涨8%,一个早餐由$20,加到$30,大家不动﹔2013年通涨5%,迟些早餐加到$40你动不动?加到$50你动不动?”何况还有那45元资方缩数的“欠账”、拖欠假期钱、职业安全、工伤保障等等等等﹗工会理事清楚知道工人累积的愤怒一定会爆发,只差迟早。
经过多年的磨练,理事们也明白,斗争的前提是工人都清楚斗争的目标和理据是什么,也要有坚定的团结基础。所以2013年码头的斗争其实经过绵密的组织和酝酿,一方面是会内反复凝聚共识,另一方面是拓展一直未能大规模组织的外判机手。FACEBOOK专页“码头的辛酸”的运作正是以机手为主,初期重在收集工人的信息和意愿,后来发展成全港巿民共同关注的工人喉舌。
今年年初船边工人内部讨论,一开始工人就主动提出加薪$300,甚至有部份要求加$500。最后工会团聚内部共识,得出统一要求︰船边工人每更加$300 ($12.5/小时)。
为什么是$300?工会理事郑重地列出了历年来的工资变化,向笔者解释︰如果以1996年工资为基数,平均每年薪金调整2%,17年累积调整下来,就应该是加到$1,610,2011年调整到$1,315,所以今年应该每更加$300。“一定要有理有据﹗”他重复了这句话几次。笔者惊讶于这笔账算得如此细密,更惊讶于工人要求是多么谦卑︰既不是要求以95年的工资为基数,每年加薪幅度还要只是2%。然而,就算是这么基本的要求,资方都拒不理会,真是令人愤怒﹗
终极一战?
统一了工人的集体要求,明确了争取的理据,坚实了团结争取的基础,工会向资方发信,得不到回复下,3月举行了两次针对和黄及长江集团的抗议,得到不少工人支持。
此时,资方出动外判判头向工人四出游说,但坚持只加5%。有工人闻言怒不可遏:“你当我哋乞儿啊?几十蚊,食个饭都唔得!”。后来资方唯一的松动就是加5%之外送礼物,工人嗤笑︰“送层楼就得﹗送只船就得﹗”
对工人来说,怒火已经点燃,终极一战,在所难免。3月28日,工会发起罢工行动。船边工人打头阵,当日早上,百多名工人在六号闸外聚集,要求公司对话。公司又一次拒不理会,工人行动进一步升级,突破保安防线进入码头范围内,要求公司与工会对话。这一冲,就揭开了牵动全港的码头工人罢工斗争。其后更多船边工人、外判机手也抛下手中的工具,目前有接近500码头工人罢工。
码头工人抗争,最初被媒体抹黑为暴力对抗,但这九天来,码头工人以他们的坚定和清醒,一次次顶住了资方的挑衅和威逼利诱。整个货柜码头有3,500多任务人,罢工的只是500人,但已对资方造成每天500万的损失,严重瘫痪了码头运作,这再再说明了工人的力量,说明了是谁养活谁。
从罢工人数上说,1/7的工人罢工,力量并不强。对手和黄是国际级的码头霸主,香港本地的垄断资本集团,碾碎镇压过全球各地多少劳工抗争,这是一场“蚊髀对牛髀”的斗争。工人勇气之巨大、决心之坚实,辅以有效的社会动员,契合了香港人多年来饱受资本挤压的经历,这场罢工行动和全民对抗资本的觉悟正在同步提升。
走过的路如此曲折,有多大胜利的希望,也有多大失败的阴影,对兄弟有情的,更会充满忐忑。在资方威胁不复工就解雇、法院又颁布临时禁制令的低潮时,罢工工人都仍然坚守初衷,表现出强大的工会意识和集体意志,给工会核心份子极大鼓励﹗4月6日召开的员工大会工人集体议决,除了加薪、职案和福利要求,还要求资方(必须包括HIT)承认工会谈判地位,与工会代表谈判,签订协议,在外判合约中明确工人的工资额,订立工会每年谈判机制,落实工人的集体谈判权。
一位工人说,“同一海洋上”这口号是他想的。扎铁工潮当年的口号是“同一屋檐下”,他自豪地说,码头工人都是在海上的兄弟,同是工人阶级,所以,要用这口号召唤不同外判公司、不同工种的码头工人︰“要加(工资),就通行加﹗”
注1: 2013年4月3日媒体揭露,HIT其中两间主要的“承办商”成功(SAKOMA)和富大(FLOATA),其董事高层基本上就是和黄和HIT高层,包括严磊辉。而机手的主要外判商高宝的三名股东也被揭发是HIT退休高层。
4月5日,苹果日报继续报导,神秘的外判公司永丰前身是一间叫“权记国荣”的公司,“权记国荣”之前曾叫过“成功”,再之前则叫“宏光”,最早叫“东方新记”。在宏光年代,工人的待遇不错,但“成功”接手后就开始减薪及冻薪。根据查册,成功码头Sakoma,前身是一间叫“宏光货柜码头”的公司,这间公司是在90年代卖了给和黄,才改名“成功”;换言之公司在和黄接手后,工人待遇就开始转差。
L.S.P、舒:香港“左翼21”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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