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身体”这个词的认识已经远比笛卡尔的时代更深入,但我们对意识的认识仍停留在蛮荒时代。

安婆婆:科学松鼠会作者。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你知道多少?

注定有许多事情是这短暂的一生中来不及学的。对某些人来说,它们是C语言、数据库、网站协议;对另一些人来说,它们是有机物设计、肽链合成、基因转导;它们还可能是发动机结构、芯片蚀刻、液晶成像、心脏搭桥、量子通信……这单子列下去能把地球绕上五圈。

可我们并不会因为这张单子的存在如坐针毡,因为自有一些优秀的头脑承担起了学习的任务,并将成果妥善地保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里和互联网上。这样一个人类共享知识库的存在,就好像家后有个大谷仓一样让人安心,每当需要的时候我们总能打包出一份粮食上路。

独独有一类知识让全人类捉襟见肘。对它们的记载没有谷仓那般殷实,倒像茫茫海面的最后一座浮标或者雪线上的最后一站补给。阅读它们仿佛是在一丛篝火边觊觎亮光之外的黑夜,一旦向那黑暗迈开步子,你就带着仅有的温热闯入了蛮荒之地。

关于人类意识的问题,就远在那蛮荒之地的深处。

曾经尝试过探讨“意识是什么”的朋友也许遇到过这样的尴尬:话题不是草草结束,就是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鸡同鸭讲之中。讨论的内容往往无意中就转到某个更具体的问题上去了。取决于参与者是哪一类爱好者,最后的问题也许是神经系统是怎样运作的,也可能是机器可能产生意识吗,或者怎样从行为分析一个人的心理……诸如此类。讨论的各方往往没有注意到,当他们把“意识是什么”等同于上述任何一个具体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个更基本的问题上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他们不一定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几百年了。

最早明确指出这个问题的人,是笛卡尔。对,就是那个发明了直角坐标系的笛卡尔。他说,要回答意识是什么,你得先决定意识是不是身体的一部分。就是说不管你为意识下什么样的定义,你都直接或间接地给出了意识和身体的关系。因此对意识的讨论归根结底是在讨论意识和身体的关系是什么。

【图:哲学家、数学家笛卡尔】

切,一听就是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来的人。这还用讨论么?每个人都有一颗大脑,每颗大脑都有上千亿个神经元,它们组成的神经系统产生了我们的意识。所以意识当然是身体的一部分,身体决定意识啊。

没错,人类的神经系统是意识的载体,这是现代科学已经达成的共识。可这并不代表笛卡尔的问题就此终结了。现在人们都想弄清楚神经系统是怎样产生意识的,在思辨的过程中,哪天一个不留神就撞上了笛卡尔的幽灵。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来做一个思考练习。请试回答:只有我们的神经系统能产生意识吗?换句话说,如果组成大脑的基本结构不是细胞,而是具有计算功能的电子元件,意识还有没有可能存在呢?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默认了承载意识的不一定是人的身体。这样的话,意识归根结底是由什么来承载的呢?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定的,非神经系统不能产生意识,那既然组成生物细胞的最基本粒子和组成其他所有“普通物质”的基本粒子没有区别,是什么特殊性质决定了神经系统成为意识的唯一载体呢?你看,绕来绕去,绕不开意识和载体的关系。虽然这只是个思考练习,虽然人们对意识和神经科学提问的角度还可以有很多种,但只要你不厌其烦地剔骨去皮,最终会发现它们不过是那个基本问题披上了不同的外衣而已。我们对“身体”这个词的认识已经远比笛卡尔的时代更深入,但这个基本问题如此困难,以致我们对意识的认识仍停留在蛮荒时代。

笛卡尔本人对此问题的答案简直烂透了。他说意识是完全脱离身体而存在的一种非物质,它通过松果体作用于身体,使人觉得身体受意识的控制。后来人们知道松果体只是一个和生理节律有关的普通脑组织,笛卡尔如果地下有灵,大概正在四处找寻掉落的节操吧。唉,真是解铃不一定靠得住系铃人啊。

松果体的功能被揭开是在电生理技术大发展的十八、十九世纪之交。当时有个著名的神经学家叫Penfield,他在给病人做脑部手术的时候,把电极放在大脑上加以很小的电流,就能让病人产生各种认知反应,包括莫名的愉悦感、没有外界接触而直接产生的被碰触感、闻到实际不存在的气味等等。这对“意识是不需要载体的非物质存在”是一记重击。这一时期的人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意识的实质是人通过神经系统对外界刺激作出的条件反射。

秉持这种观念的人被称为行为主义者。在他们的理论中,人是一种高级的“巴甫洛夫的狗”,表面上看是出于个人意愿做出各种举动,实际上是通过趋利避害的机制培养起固定的反应。比如小强在公车上踩了后边的姑娘一脚,连忙道歉,这种歉意是因为之前有过几次被骂的经验,之后避免被骂而建立起来的条件反射。再比如外边下雨了就撑伞,是因为之前被雨淋过感冒了,之后为了避免生病而建立起来的条件反射。如此种种。

【行为主义实验:巴甫洛夫的狗】

行为主义的出现使得对意识的探讨不再仅仅停留在哲学层面,各种理论可以被搬进实验室接受检验,因为人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客观测量的。这期间发展出的研究方法,逐渐催生出了实验心理学这门后来自成一家的学科。

可是立场太极端的理论总是容易出现局限性。行为主义彻底否认人的内在精神世界,把所有认知现象都简化成对外界的反射,这未免牵强。比如有些时候有小强会故意淋雨,但他有时候又会打伞。如果淋雨和打伞都是小强对下雨这件事的反射,那么同一种条件是怎么产生两种互相矛盾的反射的呢?要自圆其说,似乎绕不开“人有内在精神世界”这个事实。

这个困难在功能主义那里得到了解决。功能主义者同样不喜欢笛卡尔把意识归为脱离客观物质存在的神秘力量,同时也看到了完全否认意识的主观性而导致的逻辑困难,于是开创了一种既承认意识的物质性,又允许它有内在主观性的理论。功能主义者说,意识是依赖于神经系统存在的,不同的意识是神经系统处在不同状态而产生的。这些状态可以是完全内在的,同一种外界刺激引发的内在状态也可以是不一样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同样是下雨,小强有时候打伞,有时候故意淋着。有人会问了,那完全内在的状态怎么测量呢?不能测量不就又变成神秘主义了?功能主义对此有个很讨巧的答案:内在的状态不能直接测量,但可以间接测量。如果面对相同的刺激,你我做出了相同的反应,便说明我们有着相同的内在状态;既然我可以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内在状态,我就可以推己及人地知道你的状态。翻译成人话就是,全身湿透的小强看见全身湿透的小红走在雨里,便知道小红也在故意淋雨。

功能主义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大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计算机的发明。计算机是在不同的状态之间转换从而实现运算的机器。如果把人的思考看成一种运算过程,那么意识有可能也是同一种规律在生物体上的实现。每个人的神经系统都是不尽相同的硬件,意识就是运行在它们上面的同一款软件。要知道这个类比有多么鼓舞人心,看看那个年代出了多少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说就知道了。

可惜的是,人们最后还是发现神经系统的计算方式和计算机有着本质的区别。计算机从一个状态到下一个状态的转变是完全由程序设定好,不随环境而改变的,而神经系统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则非常依赖于当时的境况。计算机的状态永远是有限的,而神经系统的状态是不可数的。这说明功能主义所倚赖的“推己及人测量法”其实行不通。小强其实没法知道小红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以淋雨为乐,因为小红的内在状态有无数种,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因为没带伞被迫淋成落汤鸡,此时正沮丧得要死呢?

行为主义和功能主义只是人们针对意识和身体的关系做过的两种尝试性解释,看起来它们都不太成功。如果你对接下来的历史感兴趣,想了解还有什么其他的理论尝试,可以去翻翻有关“连接主义”、“生物学实在论”、“神经达尔文主义”等等的资料,继续这场未完之旅。你会遇到Searle,Dennett,Rumelhart,Crick,Koch,Edelman等等杰出的头脑,会看见精彩的思想碰撞,经历繁重的脑力劳动。你会发现这一堆由笛卡尔升起来的篝火,几百年后仍不足以形成燎原之势;但若撷取一根火把走进黑暗,你也并不是蛮荒之地中唯一的光亮。这篇从笛卡尔开始的关于意识的小文,到此已经完成了抛砖引玉的任务,就让它在这里结束吧:向每一位拓荒者致敬。

(已发表于《时间线》2012年12月刊)

图片出处依次为:

pacificaidsnetwork.org

gakuranman.com

www.sciencecases.org

【原文链接】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