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三联生活周刊记者。
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可以说谎,但在面具之下,你没有说谎的能力。面具有自己的逻辑,它逼迫你必须用身体语言来表达。人的身体语言是很有力的,你用身体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很清晰的、明确的、直接的,没有暧昧或者模糊的余地,否则就会让人很困惑。
国家话剧院三楼的排练厅里,十几个年轻男女盘腿坐在一起,对着一个1升装的空塑料桶冥思苦想。他们身边横七竖八地摆着剪子、刀子、马克笔、胶带纸、塑料绳、金黄色的绒线、乌黑的假发束……他们今天下午的任务,就是用这个空塑料桶做出一张面具来,然后戴着这个面具即兴表演一段哑剧。
唯一一个中年男人是孟京辉,穿着黑色衬衫牛仔裤,也盘着两腿坐着,心无旁骛地折腾手中那个塑料桶。半小时后,他的塑料桶变成了一个貌似蚊子的面具,红色胶布做眼睛,黄色丝线做嘴巴,头上还剪出了两只活泼的触角。
这些年轻人都是他的学生,晚上还要赶着去演第300场的《恋爱的犀牛》,这时候却都在与塑料桶较劲。很快,他们手中的塑料桶也渐渐出落成了金发小姑娘、日本猥琐武士、米老鼠、小鸟、狗,还有一些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的怪异角色,“感觉有点像雕刻家。我们坐在材料面前,用手感觉它,然后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形象,你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个过程”。
在旁边穿梭来去、细心指点的是佛罗丽娜·罗塞托(Floriana Rossetto)——瑞士魔幻哑剧团Mumenschanz的主创之一。她说,“眼睛的地方最好用马克笔涂黑,要很浓,这样观众从远处才能看得清楚”;“面具最好不要太复杂,记住少即是多”;“圆形的面具适合表现舒缓、羞涩的性格”……
这位当年非常美丽的女演员60多岁了,身材走形,穿着随意,既不掩饰脸上的皱纹,也不打理凌乱的灰发,但她的身体依然那么灵活,眼神如此灵动,举手投足间活力四射,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
在后来的采访中,我问她,像她这样的人,是否一辈子都像孩子一样生活,没有悲伤,只有快乐?她笑着说:“怎么会没有悲伤呢?人的年纪越大,悲伤越多,但只要我戴上面具,站在舞台上,那两个小时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我忘记自己的种种麻烦,我的悲伤,我的压力。那两个小时里,我身处另外一个世界。我变成了那个面具,我只想与你(观众)玩耍,与你交换欢喜悲伤。当我拿下面具,回到后台,别人问,演员在哪里呢?我想着,哦,他们根本就认不出我。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两个小时里,有一些东西会永远留在我们彼此的生命里。”
谁能相信,几个一文不值的塑料桶,竟能让人度过一个如此愉快的下午?台上的人演得开心,台下的人看得乐不可支。因为这些面具,整个排练厅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童真的感觉。
Mummenschanz在世界各地巡游,都会组织这样的工作坊,教当地年轻的表演者如何做面具。厕纸、水管、铅笔、插座、手套、塑料袋、橡皮泥,这些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被放大、被扭曲、被变形、被赋予生命,可以在舞台上表现人类的喜怒哀乐。今年5月,他们要在中国的5个城市巡演16场,很多道具要寄到中国,经过海关时,盒子上写着“此盒内均是废物,绝对毫无价值”,把海关官员看得目瞪口呆。
Mummenschanz最初的两位创始人伯尼·舒尔奇和安德烈斯·波萨德都曾跟随法国哑剧大师雅克·洛克(Jaque Loque)学艺。这位哑剧大师有一句名言:“你戴一副面具在脸上,从精神上说,它已经在你的整个身体里了。”
Mummenschanz最著名的一个面具是用厕纸做成的,演员戴上防护面具,眼睛、耳朵、嘴巴的位置分别挂了几个厕纸的支架,源源不断扯出来的纸巾表达出爱、拒绝、绝望和奔涌的激情。难怪在百老汇,评论家称Mummenschanz为“世界上最荒诞的哑剧”。
事实上,当Mummenschanz第一次决定用面具作为表现自己的媒介时,就已经认识到,这个面具必须能在短时间内快速变形。比如,一张可以捏出各种动物形状的黏土面具,或者画有各种表情的记事贴,贴在眼睛、鼻子、嘴巴上,一页页撕下来,表情瞬间就变化了。大卫·科波菲尔看过他们的表演之后说:“Mummenschanz才是真正的魔术。”
Mummenschanz还试图从一些简单的几何形状中寻找面具的灵感,比如一根线条,一个圆柱体、正方形,或者一根管子。他们最迷人的角色之一是一根黄色的管子,两端空洞洞的,独自在公园里顶着蓝色气球玩,给人一种特别悲伤的感觉,但偏偏又活泼、爱玩。也许,这就是Mummenschanz要表达的,快乐和悲伤本来就是在一起的。
临近17点,伯尼·舒尔奇也来了,他60多岁,扎着辫子,有一双温和真诚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特别纯粹,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按照伯尼的说法,他们希望用自己的表演触动世上所有的心。
“‘3’是一个很生动的数字。事情永远处于变化之中,无法平衡,不是2对1,就是1对2,我们永远有争执,为了一种材料、一种颜色、一个动作,每天都要吵架:看看你都做的什么东西啊?”佛罗丽娜笑着回忆,嘴里咬着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干,“快40年了,永远都是这样。”
5年前,安德烈斯罹患艾滋病去世。如今,只有这两位哑剧大师坐在一起接受我的采访。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我问孟京辉导演,Mummenschanz的表演最触动他的是什么?他说是你们回到了戏剧最初的本源,回答了戏剧最基本的问题:到底给观众看什么。你们认为呢?
舒尔奇:是的,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表演是为了唤起观众席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加入到我们舞台上的戏剧里来,让他们根据自己在舞台上看到的东西想象发生了什么,唤醒他们的幻想。我们不讲故事,观众自己在创造故事,在发明情节,在为角色命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叫它“play”。我们都是人类,当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时,我们都希望立刻成为其中的一员,不是吗?这就是我们希望在舞台上达到的效果。舞台就是一个玩耍的游乐场,一定的故事情节是设定的,但我们可以在中间自由发挥,随时对观众做出回应。剧中的一切都在对话之中——我们刺激,你们接收,你们反应,我们接收,我们再反应。一切都发生在交换的基础上。你并不是靠在座位上,远远地看着,消费着什么,而是必须近距离地想象,放入自己的幻想、历史、情感。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整个舞台的机制之中,尽管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音乐,但你已经感觉到了如此多与你关联的情感。我们给予每个观众的尊重都是一样的。我们希望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故事。每个人在解释的时候,完全是自由的。你隔壁座位上的那个人,看到的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却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虽然我们已经演了40多年,但每次演出前,我们都是非常紧张的。我们仍然会害怕,今晚真的能行吗?我们永远不知道。演出刚开始的那3分钟是很难熬的,因为我们没有语言,没有音乐,没有布景,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后援,如果不能迅速打破观众与舞台之间的那层障碍,我们就永远无法与观众建立对话,无法进入他们的情感世界,无法让他们跟随我们。
三联生活周刊:面具意味着什么?
舒尔奇: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可以说谎,但在面具之下,你没有说谎的能力。面具有自己的逻辑,它逼迫你必须用身体语言来表达。人的身体语言是很有力的,你用身体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很清晰的、明确的、直接的,没有暧昧或者模糊的余地,否则就会让人很困惑。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最初的表演是在街头开始的?
舒尔奇:是的。我们在街头表演了整整10年。在街上,只要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人们总是愿意去看上一眼。对我们来说,这有点像第一场考试——走到街上,戴上面具,挑一个最热闹的街角,看我们能不能吸引路人的注意力。那时候,我们经常挑商店快要关门的几分钟前,跑在商店门口表演,看人们会不会为了我们的表演而耽误了买东西。如果是,感觉就好像赢了一场比赛,很开心。有时候,人们还会扔下一点钱。这有点像温度计,能立刻感觉到观众的体温。
直到今天,我们仍能感觉到街道的召唤。当我们有一些新鲜的想法时,就很想到大街上去试验。尽管现在我们更有名气了,在最好的剧院里表演,但那种原始的热情始终在我们的体内。牢牢抓住人们的注意力,这不仅是我们的技术、追求,也是不息的欲望。
三联生活周刊:能否谈谈你的童年,跟你从事哑剧表演有关系吗?
舒尔奇:是的。我13岁那年骑自行车撞坏了头,昏迷了两天,医生说我会死,父母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结果我没死。所以,从13岁那年开始,我就感觉自己重生了。出院以后,父母带我去看了一场马塞尔·马索的表演,他是法国的哑剧大师,他的表演如此深地触动我,我在那一刻就决定了,长大了要像他一样,做一个无声的演员。这个念头贯穿了我整个成长的年月。我喜欢玩,喜欢琢磨身体动作,我讨厌学校,实在是个很差的学生。最后,我去了巴黎,跟着杰克·洛克学习哑剧,终于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我喜欢逗乐别人。这样的热情帮助我走过人生的许多低谷,非常非常困难的时期,难以为继的时候,但我始终抱着那样一个梦想:有一天,我将逗乐全世界每一个人。不,不只是逗乐,我还希望能触动他们,让他们思考,关于人生,关于幸福,关于梦想,关于积极的态度。在我们的演出里,你不会有任何不好的感觉,悲伤的灵魂、受伤的灵魂,都能在我们的演出中得到抚慰和复苏。我们给观众一种自由的感觉,自由地思考,自由地诠释、自由地联想,按他自己的方式。
我们希望能到达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触动每一颗心,孩子、青年、成年人、老人、很老的人,白人、黑人、黄种人……无论他们来自哪里,都能享受我们的表演。到今天已经40年了,我们还在做。
(转载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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