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本性和社会过程的特定法则贯穿于人类历史的全过程,它们在一个时代的作用和它们在另一个时代的作用是一样的,是可以追踪的。
——查尔斯·霍顿·库利
(一)
历史就是历史,然而对历史的叙述,却常常因为叙述者的立场不同而发生改变。比如颠覆了一个旧王朝,本质上虽然只是一次打江山坐江山的暴民运动,却可以被描述为代表这个国家所有人意志的伟大革命;明明是体现这个国家大多数民众意愿的抗争行为,具有不容忽略的社会运动的性质,却可以被涂上灰色,用群体性事件来概括,让你不辨其貌,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我们的教科书往往把农民起义概括为历史发展的动力,对此我不持异议,但是我同时也想到,所谓农民起义,在今天不就是被称之为群体性事件的社会运动么?为什么不用这种方式考察一下历史呢?如此,会不会产生不同的历史观感呢?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进入元朝末年的。
在一定意义上,“末年”是逻辑概念而不是时间概念,这两个字很不吉利,它往往标志一个王朝按照历史规律进入到了行将消亡的阶段,不可逆转了。然而这是我们后人的想法,当朝的人,尤其是那些掌握着国家统治大权的人和特殊利益集团成员是不会有这个见解的,他们仍旧在兴致勃勃地宫廷密斗,仍旧在无休无止地掠夺社会,仍旧在残酷凶暴地打压民意……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统治者发出“我们现在已经进入末年”的喟叹呢?永远听不到的。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一是当事者迷,他们自我感觉太好,往往看不到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再就是普遍人性使然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没到呼啦啦似大厦倾的那一天,他们是绝不会承认有什么危机的。结果,1368年,随着明朝崛起,朱元璋作为另一个皇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元朝也就走到终点,灰飞烟灭了,这是“元朝末年”的末年,或者说是元朝历史的最终结局。
中国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王朝更迭,元朝的溃灭属于常态,仅只是无数次历史重复中的一次重复,我选择元朝进行考据并非由于它有多么深刻的典型性,只是读书兴之所至,突然发现所有王朝的覆灭几乎都沿着同一条路径和方向,显示出几近相同的规律性,这才对末年两个字格外在意了起来,觉得这是一扇进入历史与现实的门,如果走进这扇门,到元朝末年去看一看它是如何崩解为历史原野上的一堆瓦砾的,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历史是通过表象而存在,表象需要洞悉,才能够看清里面的深刻内容。譬如,很多人认为元朝的覆亡起因于元顺帝屈从于宫廷内部各方政治势力的角力,致使当朝中书右丞相脱脱几上几下,最终于1355年12月被“哈麻矫诏遣使鸩之,死。”同时代(1356年)就有人慨叹:“奸邪构陷大臣,以致临敌易将,我国家兵机不振从此始,钱粮之耗从此始,盗贼纵横从此始,生民之涂炭从此始。设使脱脱不死,安得天下有今日之乱哉!”(《元史》卷138)此言之后两年,元朝亡。
脱脱之死是不是元朝覆亡的根本原因呢?我认为不是。脱脱虽然与元朝的命运息息相关,但仍只是元朝末年的一个历史表象,这个王朝覆亡的根本原因,是潜藏在脱脱命运后面的历史发展推力。这就是说,在通常情况下,表象仅体现为某种或然性,最终决定历史内容的,是历史发展深处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就隐藏在一个社会的政治状况、经济状况和文化状况的总体形态之中,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才是历史发展的决定性推动力量。
鉴于这种见解,我不想在叙述中用过多笔墨描述人们熟知的历史景况,而是着眼于细节,藉以说明元朝覆亡之不可避免,这种考察或许更接近真实,就像再过100年如果有人讲述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必然会着眼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政府权力和特殊利益集团疯狂掠夺和饕餮社会资源和财富,导致工人下岗、农民失地,造成大面积民众生活困顿,从而引发一系列群体事件一样,只有这些看似琐碎的事情才是最具质感的历史内容。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元朝进入“末年”的呢?这个也曾经生机勃勃的王朝,怎么就一下子被摧毁,变为历史时空深处的一抹烟尘了呢?这里边有没有一种共通的东西,证明在绵延数千年之久的中国历史中存在着一条强固的历史逻辑链呢?有,这种东西就是我前面说过的“一个社会的政治状况、经济状况和文化状况的总体形态”,我把它们归结为三点——
一、统治集团的内部权斗松懈了国家机器的坚韧度,国家意志在传导过程中被耗损,从而在上层统治层面为国家溃解准备了条件;二、统治集团的政治腐烂和对社会财富的穷凶极恶掠夺,致使国家权力合法性丧失殆尽,从而在社会层面为社会变革制造了空间;三、统治集团妄自尊大,无知而颟顸,对群体性事件进行无理性镇压,从而在历史发展层面点燃了社会革命的导火索。
这三点并非彼此孤立,相反,它们几乎同时存在,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在绵延数千年之久的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勾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末世景象。
下面我分开了说。
(二)
先说第一点:统治集团的内部权斗松懈了国家机器的坚韧度,国家意志在传导过程中被耗损,从而在上层统治层面为国家溃解准备了条件。
专制主义的本性是社会控制和社会掠夺,这种控制和掠夺必然会在统治者内部产生严重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纷争(即所谓强盗团伙的分赃不均),换一句话说,凡是专制主义立足的地方,上层权力斗争都将如影相随,贯穿始终。虽然我们很乐意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概括中国历史,但是只要我们瞩目历史叙述,就会发现,至少在初始阶段,它首先表现为宫廷斗争史,作为宫廷斗争的社会结果,才表现为底层民众揭竿而起,轰轰烈烈地登上历史舞台(你只要看一看“二十四史”中对宫廷斗争浩如烟海的记述就可以了),这在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剑桥中国史在回溯元朝历史的时候归纳说:“整个元王朝也有此特点,它早在14世纪就是元政府的破坏性因素。”元顺帝妥懽帖睦尔“作为统治中国的最后一位蒙古君主,他在1368年被明军赶出大都(北京),在1370年死于大草原”,在位35年,相比较而言,应当说是在位很长的皇帝了,在他之前,“从忽必烈死后到1333年间,七位君主平均在位五年半的时间,在这七位君主统治时期的特点是不断的阴谋、政变和篡弑。”然而,元顺帝“漫长的在位期并不表示元朝的统治重新取得了稳定,相反地,派系的混战以控制傀儡皇帝为目的的政变,转变为蒙古地方掌兵大员之间通过争夺左、右知院这两个主要官职控制朝廷所进行的斗争。”作者断言,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在使元王朝足以夸耀一时的权力瓦解和消逝的那些事件中不占举足轻重的地位。”作者甚至认为,“成吉思汗是一位军事天才和具有雄才大略和超人毅力的领袖,但是人们发现他的这个第七代孙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庸才接班人而已。只要看看他统治时期的历史得写一些更重要的人物,得写主要由别人制造和遇到的问题,这种评论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引文均出自《剑桥明代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鲁迅先生翻开历史的册页,从满本书都读到“吃人”二字,实在是看到了历史的真谛。值得注意的是,专制主义绞肉机“吃”掉的不仅仅是无权无势的底层民众,兵火之灾、饿死几千万之类;也不仅仅是世事洞明的知识分子精英,引蛇出洞、焚书坑儒之类;更有在宫廷斗争中败下阵来死掉或者躲在一隅舔舐伤口的统治阶级成员,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是也。毛泽东曾经用“路线斗争”概括后一种历史现象,不过是统治集团内部胜利者一方对失败者一方“欲治之罪何患无辞”的强调罢了,明眼人都知道,“斗争”就是“斗争”,与真实意义上的“路线”风马牛不相及,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前面说过,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描述元朝末年所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权力倾轧行为,只能选取其中一个时段、一条线索进行追踪,为了限制篇幅,我也许会把我认为有意义的情节稍微放大,把无关紧要的情节稍微缩小,或者干脆隐掉,以读者形成概念为度。另外,我可能还要把一些现代词汇植入到历史叙述中去,唯一目的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读起来轻松一些,希望不要做更多联想。
众所周知,在专制主义条件下,政治只是少数人的事,人民被排除在国家政治过程之外,所有人事变动都在人民看不到的地方,这也是孟德斯鸠断言“专制主义政治的特点是神秘和恐怖”的原因。譬如,我们只知道1352年初元顺帝妥懽帖睦尔拿掉了脱脱的中书右丞相(国务院总理)职务,让御史大夫(中纪委书记)汪家奴取而代之,平章定住为左丞相(国务院副总理),可我们并不知道这次“路线斗争”的焦点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新总理是不是一定比被罢免了的总理更有智慧和胆略,我们看到的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新一轮宫廷斗争重新开始,结果还不到两个月,元顺帝又变卦了,重新任命定住为国务院总理,哈麻为国务院副总理,哈麻的弟弟雪雪为中纪委书记……这里边有多少阴谋与运筹、卑劣与肮脏,我们就不说了吧!
得以操纵朝政的哈麻兄弟免不了要想,妥懽帖睦尔虽然对我等有恩,但谁敢保证其身后我等还能占据国家权力的半壁江山呢?再说,红墙之内风云诡谲,各路诸侯大显神通,万一有人松动了妥懽帖睦尔,他一念之差不就把我等废掉了?!万全之策是扶植一个傀儡式的新主,确保无产阶级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确保我等继续最大程度地攫取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于是,这两位不省心的兄弟上蹿下跳,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在全国范围内高调“唱红打黑”,折腾了个不亦乐乎,结果用不到四年时间就构建了一种新的政治格局,那就是:拥立皇太子为帝,架空皇帝,逼迫顺帝妥懽帖睦尔退位为太上皇。
看上去似乎很美,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进入1356年以后形势发生了逆转,先是发生了哈麻的重要亲信躲藏进美国领事馆的事件,造成了很大的国际震动,朝野议论纷纷;接着,哈麻的妹婿秃鲁帖木儿把哈麻兄弟的阴谋密告给了顺帝;再下来,脱脱旧部、新任御史大夫搠思监也向顺帝劾奏哈麻兄弟妄图分裂中央、篡党夺权的政治图谋……所有这些事都极大地惊骇了顺帝妥懽帖睦尔,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险恶的政治阴谋在身边运筹达四年之久,竟然没有被察觉,他听到政治爆炸的时钟在滴答作响,他必须做一点儿什么了。
在专制主义的政治结构中,力量大小取决于权力在权力链中的位置,处在最顶端的皇帝当然是最厉害的角色,这甚至与皇帝本人平庸不平庸没有什么关系,中国历史上不是出现过很多愚蠢皇帝统治国家的例子吗?果真,平庸的元顺帝对威胁自己权位的人的反击果断而有效,当即免去了哈麻兄弟的一切职务,在顺帝亲自部署下,公安监察机关顺势介入,迅速掌握了“哈麻反党集团案”的关键证据,案情步步深入,并且按照顺帝制定的节奏如期结案,结果是:分别遣送哈麻、雪雪到惠州、肇州劳教,朝廷与此同时迅速向全国下发红头文件,以一百多页的篇幅公布哈麻兄弟妄图推篡党夺权的反动罪行,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和政府发贺电向顺帝妥懽帖睦尔致敬,明确表态支持中央,并连夜传达到全国党政机关司局级干部。
读者一定看得出来,此时元顺帝妥懽帖睦尔还没有杀掉哈麻兄弟的意思,然而在一个封闭的权力系统中,一人一事的背后,往往有集团性的人物由于利益纠合而结为同盟,而这样的同盟又是既有的政治架构所绝对不能容忍的。麇集在顺帝身边的人在此之前都远在哈麻兄弟的利益圈之外,此刻有了翻转,当然都希望哈麻兄弟尽早死掉,彻底瓦解哈麻的政治同盟,以绝后患。于是,这些人就巧用三寸不烂之舌,纷纷前去游说元顺帝妥懽帖睦尔,说哈麻兄弟的罪行远比目前揭露出来的严重,对党和国家的长远利益造成了潜在威胁,还需要进一步深究严办,否则后患无穷……云云。妥懽帖睦尔固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然而他也有自己的各方力量此消彼长的政治权衡,正是这种政治权衡,使他最终做出了顺应哈麻兄弟的敌人的提议:杀掉哈麻兄弟。
1356年,大地复苏时节,街道边的小草已经开始发芽,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色;树木的僵硬枝条也变得柔软了,有的爆出了黄色的芽蕾,不久就要吐露出嫩绿;河湾里的鸭子惬意地交谈着春天的到来,心情好极了。就在这个时候,哈麻兄弟的囚车在武警部队的押解下,轰然有声地驶过京城主要街道,往通州方向驶去,他们将乘船从大运河前往服刑地。
在囚牢里关了一个多月,哈麻兄弟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们的眼睛中还闪烁着光亮。他们知道在严酷的宫廷斗争中,失败者一方往往要人头落地、家破人亡,留存下来一条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哪天风水流转,我们兄弟还要重返京城哩!
就在他们即将登船的时候,一彪人马绝尘而至,中央纪委官员神色凝重地向武警军官传达最高人民法院的最终裁决:杖死犯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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